第二章 傳奇,以三顧為開端 第一節

建安十二年四月,劉備做了個噩夢,夢醒後他汗涔涔的,張大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黑漆漆的屋裡,拖出一聲聲沉重的喘息,劉備靠在榻上,再無睡意。身邊玉一樣白的糜夫人也驚醒了,她用玉似的胳膊抱住她四十七歲的丈夫,面孔靠在他腰上,小聲說:「魘著了?左將軍?」

糜夫人愛慕劉備,一向以「左將軍」稱他。

劉備豆大的汗珠一顆顆落到糜夫人臉上。

「叫元直來……」劉備喃喃道,他一把推開糜夫人,跳下榻,在黑暗裡找到布履,沒穿好就奔了出去,喊著,「元直,叫元直來!」

一臉惺忪的徐庶很快出現在劉備跟前,他紮起亂糟糟的頭髮,問:「將軍何事?」

徐庶投奔劉備,有五個月了;對劉備來說,這五個月,與之前的六年沒什麼不同,多了個徐庶,是多了個能說說話、聊聊天的朋友。六年零五個月,荊州一直都很太平,只建安七年,曹操曾派夏侯敦來攻新野,仗打得很簡單,劉備用了個誘敵之計,就一舉擊退強敵。今年,曹操北征烏桓,劉備曾建議劉表趁機突襲許昌,劉表期期艾艾了半天,就是不答應;後來妻子蔡夫人一聲叫,他便一溜煙跑了。「這種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劉備拍拍大腿上新生出來的贅肉,心裡很傷感,以往經常策馬賓士,兩條腿是結實、剛健的,而今閑暇多年,別說腿,整個身軀也都頗現老態。

「元直,我做了個怪夢,凶得很。」劉備將徐庶讓入屋,點起三根蠟燭,猶自驚魂未定。「夢裡,我睡在床上,像個死人……是了,我是死了,直挺挺地睡著,突然一個霹靂!將死掉的我,從床上震落到階下!階下,咳……」劉備苦著臉,鼓足勇氣說下去,「全是白白的蛆,一蠕一蠕的,見我掉下來,就一齊爬上前,吃我肉、喝我血……唉!」劉備雙手抱頭,聲音是像從喉里擠出來的,「難道,歲月飛馳,我不僅是老了,也快要死了嗎?唉……」

劉備這個夢,令原本懵懵懂懂的徐庶精神大振!

「將軍錯了!」徐庶笑道,「這個夢,是大吉之兆!」

「大吉?」劉備睜大眼睛。

「死者,斃也,斃通陛;死後落到階下,是『斃下』,也就是……『陛下』!」徐庶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几案上寫了「陛下」二字,微笑說,「蛆蟲,是天下萬民的象徵,夢裡所見,是說主公將以一身承擔天下。我聽說,那些註定要登臨九五至尊的人,不只會見到一個徵兆,左將軍不妨想一想,此前呢?」徐庶壓低聲音,「您遇到過異相么?」

劉備驚呆了:陛下?皇帝嗎?望著几面上漸漸干卻的兩個字,他彷彿又見到童年屋子東南角一棵五丈高的桑樹,見到它蔥鬱的樹冠就像君主出巡時用的車蓋。來往路人見了,都說樹下必出貴人。孩提時,劉備曾在樹下玩耍,他指著桑樹,對夥伴們說:「我一定會坐上這樣的羽葆蓋車!」這話被叔父聽到,一把將他拉回屋,點著他鼻子斥責:「小子,別再胡說。當心招來滅門之禍!」難道……那桑樹,正是所謂異相?這念頭一起,就像沸水般在劉備心裡翻騰,他好容易壓抑了緊張的心緒,沒將往事說與徐庶。

「唉,元直在寬慰我呀。」劉備抓抓頭,「從剿滅黃巾以來,二十多年了,我當過平原相、徐州牧、豫州牧、左將軍……東奔西跑,哪沒去過?公孫瓚、陶謙、曹操、袁紹,還有現在的劉表,我哪個沒有投靠過?時至今日,年近半百,仍然身無寸土,屯紮在新野的五千軍,說是歸我統率,但只要劉景升一句話,就一個也不剩了……唉,只苦了雲長、益德、子龍,」——關羽、張飛、趙雲,是忠心耿耿跟隨劉備的三員虎將,「他們三個,無論到哪裡,都會受到上將之禮,可憐跟著我劉備,蹉跎光陰,一無所有……」說到這,劉備更加黯然。

徐庶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打著膝蓋,說:「將軍又錯了。」他盯著劉備,反問:「您真以為將軍們與您一無所有?土地、軍卒,那是很容易變換的。董卓、袁紹,當年何等威風!說一句話,就天下震驚;揮一揮手,就旌旗雲涌!結果呢?袁紹一戰而敗,死前連杯糖水也沒的喝;董卓被刺殺在封禪台前,人們拿他肚裡的油脂來點燈!主公有件比軍卒、土地更寶貴的東西,只要好生使用,更勝過千軍萬馬!」

充滿信心的態度、誇張強烈的言辭、賣關子、抖包袱,是隆中才俊慣用的手段。徐庶在隆中呆了八年,雖然保住任俠之風,也會了這套。果然,原先一臉失落的劉備,聽徐庶這麼說,立即來了勁。他將燭台移近徐庶,像是想要看清對面人的表情,以證實他所言非虛。劉備問:「以元直之見,孤,」他不自覺地換了個自稱,「有的是……?」

「仁者之名。」徐庶一字字回答。

是了,與曹操被稱為「亂世梟雄」不同,劉備一向被人尊做「治亂之主」。在大多數人看來,他是仁愛、寬厚的,很少追究別人的過失,即便被欺騙了,也會從另一個角度為欺騙者找理由,原諒他人。同樣細長的眼睛,生在曹操臉上,就透著姦猾;生在劉備面孔上,則顯得很溫和,尤其是劉備還長了雙肥厚的耳朵,耳垂很圓,真是好一副福相!與劉備為敵的人,見面就叫他做「大耳賊」,或者是「販席小兒」:劉備少年家貧,以編草鞋、販竹席為生。這低微的身世以及他從小就養成的,不愛與人爭吵,喜歡犬馬、歌舞、美衣裳等習性,令劉備在中下層很有人緣:關羽、張飛與他一見如故,從此患難與共;原本在公孫瓚手下的趙雲也不惜千里來投;傳說有刺客受雇於人,來殺劉備,見到他溫厚、寬容的態度,竟至不忍下手!劉備大凡離開一處,百姓總要扶老攜幼地送他;劉備到了另一處呢,那方的百姓,又一個個將他當了親人來看待,當了君主來仰望。實際上,也正因為劉備這種奇特的親和力,令徐庶從隆中來到新野——對徐庶之選擇,隆中青年大多心懷譏笑。「劉備只是劉表手下一介客卿,元直棄劉表而仕劉備,是做奴僕的奴僕呀,哈哈!」那些輕浮的少年,聚在一起時便這樣說。只有諸葛亮懂得徐庶,就像徐庶懂得諸葛亮一樣。

「有了仁者之名,就有招徠天下的本錢。真正的英雄,不但要看今時,還要看來日。袁紹少堅忍、劉表少決斷、劉璋少嚴峻,張魯少謀略,這些人,是骨子裡少了必要的品性,就像從里爛到外的木材,再沒有拯救的可能。」諸葛亮曾一面抱膝望向新野的方向,一面說:「至於劉備,他夠有謀略、夠嚴峻、夠決斷也夠堅忍,這才能輾轉二十餘年而不覆滅;他所欠缺的,不在內部,而在外部啊。元直……」那日,諸葛亮閃閃發亮的眼神落到徐庶臉上,「劉豫州缺少一條臂膀,關、張、趙雲是他握劍的右手,左手呢?那一隻合該揮舞令旗,指點方向的左手,元直不妨試著去擔當。」

「孔明如何不去?」徐庶直接問。

諸葛亮啞然失笑,他望望一旁舜英,舜英穿著非常寬鬆的衣裳,手裡正在制一柄雪白的羽扇,她低頭將牙齒咬斷絲線的模樣,令諸葛亮又一陣溫暖、愉快。「我得在隆中多留一留。」他說。

「為什麼?」徐庶追問。

諸葛亮淡淡一笑:「因為我就要做爹了。」舜英聽了,臉上飛起一抹嬌紅,抓起白羽扇就朝諸葛亮拍去!

不能將有孕的妻子留在家裡,一旦出山輔佐潦倒的劉備,就一定會經受前所未有的繁忙,而對家人的關心,則不得不相應減少,諸葛亮必然是有這層顧忌,才會暫且放置下投效劉備之事。徐庶掐指一算,至於今日,舜英懷孕有九、十個月了,此時向劉備提及諸葛亮其人,也不至讓好友為難。

徐庶說:「左將軍既有仁者之名,何不因之以招賢能?」

「招賢?談何容易!」劉備等了半天,等到徐庶這麼句老生常談,不禁又生氣、又沮喪,「當今天下,哪裡不招賢?曹操出了《求賢令》,孫權開了『禮賢館』,只恨不多生出一隻手,把人才往懷裡攬。入則攜手,出則同車,一個比一個殷勤。我?」劉備將雙手一攤,「我守著小小的新野縣,別說找,望都望不到一個賢能之士!」說到這他停了停,趕緊補充道,「還好有元直,否則……我簡直就像個瞎子,外面局勢,一點兒也看不見了。」

徐庶撲哧一笑。「我做不了您的眼睛。」他走至窗前,猛然將窗推開,夜風灌入屋內,燭光晃一晃,剎時就熄滅了。劉備剛開口「元直你……」旋即不說話了,只見沒有燭光的屋子,卻被另一種光所充斥,一種從遙遠的、高高的夜空灑落的光線,就像溫和、清亮的泉水,在周圍徐徐流轉。幾顆閃爍的星光游入屋內,定睛一看,原來是螢蟲在飛舞。劉備大口呼吸了幾下,像是想借著爛漫夜色,排遣掉心裡積澱了很久的鬱郁。

「天下才俊,盡在此間。」徐庶手扶窗格,輕輕地說。

「什麼?」劉備沒聽清徐庶的話。

所以徐庶又說了一次,他掉頭望著劉備,大笑道:「天下才俊,盡在此間!」

劉備怔怔問:「此間?新野?」

徐庶搖頭笑道:「隆中。將軍,黃巾以來,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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