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像北辰星一樣亮 第一節

坐落在隆中的一處小山丘,原本是沒有名字的,後來人們稱它作伏龍山或樂山,是因為那個名叫諸葛亮的人的緣故。東漢建安五年,諸葛亮二十歲了。「二十」是男子成年的歲數,按慣例,他除了「名」以外,還得有個與之相配的「字」,以便別人更親密、隨和地呼喚他。該起個什麼字呢?諸葛亮又咂摸了一回「二十歲」,他張開雙腿坐在山頂,膝蓋上放了一架琴,這是非常放肆的姿勢,假若不是獨自一人,他絕不至於這樣。

遠處,夕陽在被點燃的雲層里滾翻,緋紅了天空,彷彿從至高的、神佛的宮殿里,灑落下無窮櫻花。諸葛亮將手指平放在琴上,十指都生了繭子,隱約有些疼痛。耕種——換了五年前,諸葛亮一定會把它看成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是太山郡丞的兒子,儘管父親早亡,但叔父諸葛玄也是有名望的士大夫,一向把諸葛亮幾兄弟當作親生孩子來照料,要求他們無論何時都不能沒了讀書人的氣節:這種氣節,至少包括不該捲起袖子,穿著短衣,一鋤頭一鋤頭地在田裡覓食。但這件事,諸葛亮已經做了整三年:三年前,叔父也病故在荊州了。

「一場雨後,今年的收成又將不錯了。」諸葛亮欣喜地想。這想法與對叔父的懷念糾纏在一起,令他覺得一陣滑稽。世事變化,哪裡是常人所能預料到的?在故鄉陽都,在那些穿著剪裁精緻的小袍子,手裡捧一卷《論語》,被父母抱在懷裡,只念「子曰」、「詩云」就能得到廣泛讚揚的日子裡,誰能想到一次次的生離死別,正等著每個人?母親的面目,諸葛亮記不清了,唯有她懷裡清淡的梔子花香,常常在不經意時入了他的夢。夢見母親會令諸葛亮悲傷,因為每一次,這個夢都以血色告終。桃花般的血點子濺開在雪青的床單上,母親的呻吟,一聲聲弱下去,床單的另一面,一個光溜溜的、沾著血的嬰兒被抱了起來。父親眼裡全是淚,他將孩子往諸葛亮手裡一塞,說:「這就是你的三弟。」

三弟名均,諸葛均。

均一出生,母親就死了。父親親自將她埋葬,在墳墓里留下了自己的位置。棺木入土時,父親,那個矜持、溫和的官吏第一次在人前落淚,他「潸兒」、「潸兒」地呼喚著再沒了溫度的、安安靜靜的妻子,哭著說:「用不了幾年,不要多久,就能再見到潸兒,等等我吧,等一等我……」五歲的諸葛亮站在一旁,似懂非懂,他看看二姐懷裡手舞足蹈、呱呱大哭的三弟,再看看從洛陽歸來奔喪的大哥諸葛瑾與只顧拿手帕揩淚的大姐,心想,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墓碑上,用丹朱刻著「諸葛圭妻章氏潸潸之墓」,父親在墳前坐了一年,直到墳頭生出高高的艾草,他才將另一個女人娶進門,以照顧家裡幾個年幼的孩子;諸葛瑾在後母嫁入半年後,再次離家去太學念書,臨行前他拉著諸葛亮的手,翻來覆去說:「愛護弟弟、照顧姐姐、尊敬父母……」因為擔心二弟會對後母心懷疏遠,諸葛瑾特別叮囑:「要將母親當作親生母一樣呀。」諸葛亮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大哥的話,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

回憶令小山上的諸葛亮面露微笑。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原先那個怔怔地望著母親下葬、大哥登車的孩子,忽然變成了個豐俊的男子。三兄弟里,諸葛亮身形最為高拔,舉手投足之間,與父親也最像。不過,年輕人還有另一種輕悅的神氣,是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若論五官,諸葛亮其實更像章潸潸,星辰般的眸子黑黑亮亮,含著戲謔;薄唇按面相來說,是能言善道的,即便在爭執時,唇邊也掛著嘲諷的笑紋,叫人輕易沒法與他生氣。正因為這副樣貌,善於相面的長輩們都說諸葛亮不是尋常人,說他斷不會一輩子留在隆中,種一輩子地。

不種地,將靠什麼生存呢?

不在隆中,又要到哪裡去?

再有幾個時辰,年輕人就滿二十了,這些紛紜的問題,與「該起個什麼字」一起,糾纏他心、揮之不去。諸葛亮背靠山石,從懷裡摸出封信,末尾處,工工整整地寫著「愚兄諸葛瑾謹具」七個字。他再次將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二弟,來信收到。大妹處,有空你多去走動走動;二妹與均還要勞你照料,萬須保重。『起字』一事,我與母親商議了,望你斟酌而定,不必與我的名字有所切合。二弟,想父親去世時,你僅只八歲,此後家鄉動蕩,你跟隨叔父四處顛沛,流落荊州,期間的苦難坎坷可想而知。我既沒有盡到為兄的責任,又怎能以兄長的身份自誇?更不敢仗著年長几歲,就來干涉你的行為。只有一件事,母親一直耿耿於懷,她牽掛著你已弱冠,成親之事,萬望莫再拖延。見到諸葛家後嗣連綿,於母親來說,也是莫大安慰。此外,兩個月前,江東孫討逆(策)受刺身亡,其弟(孫)權受命為討虜將軍,統領數郡,我為人舉薦而出仕,有了這份俸祿,就再不必擔心母親的衣食供養。」

諸葛亮將目光停在「孫」字上,一瞬間他捕捉到了些什麼,但沒及細想,就聽半山腰傳來「二哥、二哥」的呼喊。起身一看,有三人正往山上來。跑在最前面的,是個身穿布袍、一跳一跳的少年,眉目與諸葛亮頗為相似,只多出些稚氣與乖巧;後面跟著一男一女,男子三十齣頭年紀,散著濕漉漉的、才洗過的發,腰間扎一根寬寬的帶子,帶上掛著玄黑的鐵劍,他一走快,頭髮上的水珠子就甩到身邊女人的面孔上,女子也不惱,嬉嬉笑笑地與男子聊天,臉上沾了水,就抹一把了事。

「三弟、二姐……元直兄!」諸葛亮笑著招呼。

原來這三人,正是弟弟諸葛均、二姐諸葛鈴與好友徐庶。

「二哥,四處找你不著,鈴姐說你一定在這裡!」諸葛均拍手笑了。

「鈴姑娘總是聰慧過人。」徐庶笑嘆道。

鈴眼珠一轉,轉身將諸葛亮的琴抱在懷裡,胡亂撥了幾個音,說:「諸葛亮么,還能在哪裡?無非心血來潮,想要彈他那晦氣調子,就自個兒跑山上來了。好啦……」鈴把琴朝諸葛亮一扔,眨眨眼睛,「別再藏著掖著,徐先生可是苦巴巴專來聽你彈琴的。」

鈴一番話,說得諸葛亮苦笑不已,只得轉面徐庶。徐庶也是一笑,說:「除了想聽《梁甫吟》外,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唱了才說,元直兄,先要二哥唱,要他唱!」均在一旁起鬨。

天色漸暗,一鐮新月停在柳枝上,將微微的、潮濕的光澤灑落小山。諸葛亮低頭看看琴,又舉目望望笑嘻嘻的三人,撲哧一樂,坐在青石上,擱好竹琴後,一邊調弦一邊問:「果真要聽《梁甫吟》?」

「自然!」徐庶說。

「那可是喪歌哇……」諸葛亮又說。

徐庶哈哈大笑:「正要聽這喪歌!」

「哦……也好。」

諸葛亮淡淡笑了,十指輕揮,一揮之下,樂聲就像水從深井裡冒出來,泛著清甜的活絡。水流瀰漫在深藍色的天地間,飄蕩開芬芳的哀傷,時而低回、時而高昂,前面一段他沉默無語,只將十指代為心聲,徐庶、鈴、均錯落著坐在對面,均圓滾滾的眼裡,忽然有淚水泛上。鈴輕輕捏住三弟的手,《梁甫吟》是齊魯之地的民歌,諸葛姐弟離家多年,這一曲埋葬死者的歌謠,一直藏在諸葛亮的手指里、唇舌間,跟著少年四方流離。它令他們整個兒的家鄉,也被裝入了小小的行囊中。到諸葛均忍不住要哭出來時,諸葛亮唱道:

「步出齊城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國相齊晏子!」

前兩句,諸葛亮唱得很慢,彷彿在凝望他回不去了的故鄉,凝望山下累累的墳塋;接下來三句,節奏轉快,那一段發生在先秦的死亡,似乎沉重到令他無法負擔,以至於必須迅速掠過;到最後的自問自答,調子從急促又變回了緩慢,諸葛亮對原曲做了些修改,他反覆吟唱了兩遍「國相齊晏子」,像要堅固某個決心。徐庶望著眼前沉吟著、哀傷著的男子,不禁暗自唏噓。待諸葛亮琴音漸息,喟然長嘆,將手指重重一壓商弦,劇烈地結束了整首《梁甫吟》時,徐庶才問:「梁甫吟在哪裡?」

「那是泰山邊的一座小山丘,傳說為亡靈所居。」諸葛亮說。

「真有三位猛士的墳墓嗎?」徐庶又問。

「沒有。」諸葛亮笑道,「多少年前的故事,即便有過墳冢,也會因為連年的戰亂而被夷為平地。可《梁甫吟》流傳了下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日後又知會埋葬在哪裡呢。只要生平之事被人記下一件兩件,就足夠了。」

諸葛亮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落寞,徐庶剛想安慰他兩句,卻見諸葛亮先自失笑,他從袖裡抽出條白絲帕,擦拭著琴弦說:「之所以愛唱這歌,除了曲調頓挫、音質純凈外,還別有原因。『二桃殺三士』……歌里說的田開疆、古冶子、公孫接三人,是齊景公的勇士,為國家建立過大功勛,但越是功勞大的人,假若性情倨傲,對君主和國家而言,就越危險;宰相晏子在他們還沒有造成危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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