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冬之蕭寂 五、彥照

或許是因為皇帝不許旁人打攪,或許是因為侍衛們都被城破的消息驚得紛紛逃離,清越一路走進神殿沒有受到太多阻礙。唯有在神殿大門處,聚集在一起的神官們拚死攔住了她,說皇上與太后在神殿內發生了爭執,外人一律不許入內。

清越此刻已沒有什麼顧忌了,她提著半路上撿來的長劍,抬頭看著湛藍色的神殿,大聲笑道:「曄臨皇子,就麻煩你了!」話音才落,眾神官只覺眼前一花,清越已從殿前廣場上消失了蹤影。

落在神殿陰暗的角落裡,清越一眼便看見站在神像前的不棄與白太后,然而他們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的到來。天祈朝兩個地位最尊貴的人此刻正在爭吵著什麼,然而清越的心思,卻驟然落在躺在殿壁下的身影上。

那是李允。難道,他並不曾在光耀門城樓上死去?

按捺住幾乎要跳動出口的心,清越悄悄地行走到李允身旁。她屈膝跪倒在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宛如沉睡的面龐,觸手卻是一片冰涼。彷彿被烙到一般縮回手,清越再次伸手貼在李允的鼻下,卻果然一點聲息也無——原來,他終究還是死了,被不棄如同兒戲一般置於城樓,毫無意義地死了!驀地想起李允曾經那麼艱難跋涉的一生,清越只覺悲傷與憤怒如同火苗一般燒灼著她的心,連淚水都蒸發成了絕決的恨意,她緩緩站起身,提著劍朝猶在爭執的不棄和白太后走去。

「后土戒指不能給你,你們的皇天雖然是假的,后土卻依然可以在白氏手中發揮威力!」太后後退了一步,有些驚懼地看著滿襟血跡的皇帝朝自己逼近。

「后土也不過是裝飾罷了,愚蠢的女人。」不棄笑道,「若有本事,你就用它去掃平城內的叛軍,至少也要斬下彥照的頭顱!死守著個無用的擺設,你就等著叛軍衝進來賜死你吧。」

「我是為了白之一族守護后土,這是我作為白族人也是作為空桑皇后的責任。」白太后轉動著手指上的后土戒指,讓那偶爾發出的光芒止住不棄逼近的腳步,「天祈朝或許要滅亡,但白之一族的榮耀依然永在,這是星尊帝以來誰也無法改變的傳統。皇帝,難道你還不相信后土的力量雖弱,想要殺死面前之人依然綽綽有餘?」

「該死的家族觀念,我天祈就是敗落在你們這些狹隘愚蠢的觀念裡面!」不棄被后土光芒一射,果然撐不住後退幾步,伸手擋住了刺進雙目的亮光,口氣緩和下來,「朕知道真正的皇天戒指就在曄臨湖底,卻數次秘密派人打撈也未尋到。若是太后肯將后土借朕,朕說不定就能找到真正的皇天,挽救我們天祈朝的命運。」

「皇上不用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找到了皇天,它也不會甘心受制於一個違逆天命人心的皇族。」白太后一步步向神殿門口走去,牢牢護住手指上的后土戒指,凄然笑道,「為了守衛這個死物,三百多年來我白之一族犧牲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我自己又是怎樣在冷寂的後宮中消磨了一生?如今這個牢籠要坍塌了,我怎能不靠著它保住白族和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棄,這個天祈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它亡不亡與我再沒有相干!」說著,白太后轉身想要開門而出,卻被不棄追上來牢牢鉗制住。不顧后土的灼傷,不棄伸手就去搶奪白太后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眼中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白太后惶急之下,再難催動后土微弱的靈力,竟硬生生地被不棄從手指上摘下了戒指。她憤怒地轉過身,看著不棄站直身子將后土戴上手指,忽然指著不棄背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啊……」

不棄乍撞見白太后幸災樂禍的眼神,心神一動,從小習過弓馬騎射的身子敏捷地向右一側,卻仍是被一股劇痛貫穿了左肩,帶著余勢撲倒在坐在地上的白太后懷中。

清越一直舉著長劍站在不棄身後,剋制著自己的憤恨,等待著不棄奪得后土,心神渙散的一剎那。她雖然不通武藝,但那一劍卻刺得如此狠絕無誤,彷彿將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這一劍上,以至於自己整個身體也隨著劍勢飛撲而去。

跌倒在不棄身邊,清越的雙手還緊緊握著劍柄。待她顫抖著爬起身來時,才發現長劍雖然僅僅刺穿了不棄的左肩,卻被他的一跌順勢將劍刃送入了白太后的胸膛之中。

「終於……終於等到你向我動手的這一天了……倒是突然覺得輕鬆呢。」不棄捂住傷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清越輕輕牽起唇角,「飛橋早就告訴我有這一天,我只是不肯信——可你還要我怎樣對你才好呢?」

「你殺了李允。」清越盯著不棄慘淡的面色,一字一句地道。看著血汩汩地從不棄的肩頭湧出,她忽然感到一種疲倦的哀傷——她終於還是傷了他,這個讓她從來道不清心緒的人。

「是啊,我再也抓不住他的靈魂了,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的血契之力阻隔在外,天知道那是什麼。」不棄說到這裡,忽然朝清越嘆了口氣,「算了,我現在還有要緊的事要做。你也不要再朝我動手了,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你動手我心裡會難過。」

「你動手我心裡會難過。」不知怎麼的,聽到這句話清越一陣心痛,她獃獃地愣在原地,看著不棄踉蹌著走到神殿後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后土,我的后土……」血泊中的白太后忽然掙紮起來,伸手抓住了清越的裙角,斷斷續續地開口,「他瘋了,他會把后土毀掉……快去阻止他……」

他要毀掉后土戒指么,那代表了雲荒「護」之力量的神器?清越雖然不知后土消失會帶來什麼後果,卻也莫名地擔心起來,掙脫白太后垂死的手指,朝著敞開的神殿後門跑了出去。

神殿後門外依然是那片種植得密密麻麻的天心蘄,即使在越京陰冷的冬天裡,也搖擺著暗綠色的葉片從曄臨湖水中迎風而立。清越沿著鋪設在湖面上的石墩往天心蘄叢深處跑去,果然看見不棄跪坐在最靠近湖心的石墩上,不顧衣擺都拖進湖水中,專心致志地垂頭注視著自己的身前。

順著不棄的眼光望過去,清越看到了懸浮在他面前水面上的一團白色火焰,如同一朵盛放在半空中的無暇蓮花。那火焰的中心,是一枚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即使在火焰中也依然散發著雍容柔和的光,像臨終時母親的眼光,無限哀憐地注視著自己的孩子。

驀地想起方才白太后的話,清越衝上兩步驚呼了一聲:「皇上,不要燒毀后土!」

「別過來!」不棄伸手阻止住清越的腳步,聲音里沒有一絲猶疑,「朕不是要毀滅后土,只是想用后土將沉沒在曄臨湖中的皇天戒指召喚出來。」

雖然形容落魄,但空桑帝王的積威猶在,讓清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她眼睜睜地看著不棄將自己指尖的血滴落到火焰中,讓不滅的火焰托著后土戒指懸浮在曄臨湖水上方,將它獨有的淡藍色光芒射入曄臨湖廣袤的深處。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白色的火焰漸漸微弱下去,像垂死的鳥兒慢慢收攏了展開的翅膀。不棄的額頭,也開始不斷滾落冷汗。

一個身穿紫色衣袍的老婦人慢慢從遠處走向了不棄,她的手臂中挽著一隻竹籃,不時彎腰將熟透的天心蘄珠果採摘下來。不棄抬頭看見了她,不由欣慰地喚了一聲:「榕嬤嬤,給朕取些天心蘄過來。」

那老婦人正是主管這片秘密之地的不棄乳母榕凈夫人。此刻她聞聲抬起瀰漫著黑氣的浮腫的臉,難以置信地朝不棄的方向望過去,囁嚅了一聲「皇上」,便順從地走到不棄身邊,將盛放著妖艷珠果的竹籃放在不棄身邊的石墩上。

不棄看也不看地伸手抓起一把天心蘄塞入口中吞下,再度將指尖的血滴入火焰之中,霎時之間,火焰長大了幾倍,后土的光芒也越發明亮,引得曄臨湖最深的湖底也掀起了暗流,倒似有什麼力量在湖底回應一般。

天心蘄乃是上古破壞神的血滴所化,所以它的果實雖然含有劇毒,卻也含著破壞神殘留的魔力。此時不棄不惜性命,用魔血焚燒后土的方法想要引起皇天的感應,難道真的是不顧一切也要尋求那最後的力量所在嗎?清越的目光落在波瀾漸漸漲大的湖面上,看著從湖心深處慢慢擴散出來的亮光,心中一片茫然。

忽然,一直默不作聲的榕夫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讓出神的清越愕然回頭,竟發現榕夫人滿手都是血跡,踉蹌著往後退去,而不棄的背心上,居然插上了一枚短刀!

「榕嬤嬤……」火絨驟然熄滅,不棄伸手握住了幾欲掉落進湖水中的后土戒指,難以置信地朝榕夫人望了過去,「我從小……一直都那麼信任你啊。」

「皇上的信任,奴婢無福消受。」許是多年不曾開口,榕夫人的話語喑啞得如同枯朽的戶樞,「皇上信任我,所以讓我守著這片毒藥,毀了我的眼睛我的身體,一輩子也不能再出宮去見人。當然,皇上因此也給了我一家無上的榮華富貴,這也算是我從小照顧皇上,又替皇上守著這個皇室秘密的酬勞了。」

「朕知道苦了你,可朕給你們紫之一族的……難道還不夠多麼?」不棄跪坐在地上,用手臂撐著地支撐著脊樑,口中卻已隨著話語斷斷續續嗆出血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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