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冬之蕭寂 四、湛如

光耀門位於越京城的西北角,乃是蒼梧軍攻打的重心之一,軍前指揮便是不久前才官復原職的左軍元帥李堯。

「李堯確是帥才,不過朕並不懼他。」領著李允出宮來到光耀門城下,不棄在城牆外傳來的喊殺聲中對李允道,「只是我軍的種種部署多會落入對方算計之內,導致連連敗退。朕先前是懷疑出了內奸,到神殿中的占卜結果卻是蒼梧軍中有善卜的妖人存在,那妖人似乎是九嶷山的巫門出身,法術高強,越京的神官無法與之抗衡。」

「皇上只管吩咐李允就是。」李允知道不棄向來做事獨斷,想必心中早已就有主意。他雖明白了自己身份,不忍心辜負父皇涪新的愛心苦意,但這個天下,終歸還是不棄的。

不棄聽得出李允的口氣生疏,但也無心顧及,只管說出自己的打算:「朕先前已派人打探清楚,那妖人無形無體,只寄居在一株心硯樹中,由軍校駕車隨著蒼梧大軍遷移來此。要對付這種妖人,必須由生魂闖入寄居之處,方可將那妖人的靈體剿滅。」

「皇上的意思,是要我負責剿滅他吧。」李允瞭然道。

「不錯,除了你,朕目下沒有合適之人。」不棄點頭道,「你是天祈皇族,朕可以用血契之力將你的生魂送入那株心硯樹中,而你的身體,則可以在城樓上成為對李堯的威脅。等你消滅了妖人,返回肉身,我軍便可出其不意將李堯的屬軍殲滅。」

「皇上物盡其用,謀劃果然周到。」李允忍住心頭的酸楚嘲諷,禮節性地躬身回應。他有心拒絕這樣惡毒的計謀,但看到不棄眼中不眠不休充溢的血絲,臉上病態的紅暈,消瘦得幾乎要折斷的身軀,終於無奈地放棄了拒絕的念頭。

「李況把守曄臨湖地道,受到蒼梧軍大軍逼迫,處境很是艱巨。朕想要以你身為質,擾亂姚力心神,就是想利用他的怒氣將他主力牽制在光耀門處,以免李況那邊無法支撐,影響糧草軍備運入越京。」不棄知道李允心中不服,難得地向他解釋道。

「曄臨湖地道對越京生存至關重要,皇上所慮甚是。」李允心下一嘆,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現在就去作法吧。」不棄伸手握住了李允的手腕,舉步沿著台階向城牆上走去。他握得那麼緊,彷彿生怕李允會反悔跑掉,讓李允忍不住道:「皇上放心。皇天戒指是神賜的權柄,李允此生絕不會違逆皇天的選擇。」

「皇天,無非是神玩弄世人的工具,他們在天上,看著世人爭奪皇天的醜態而哈哈大笑。」不棄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李允驚訝地看著不棄的失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提到皇天戒指皇帝都面露嘲諷憎惡。他不知道,隨著曄臨皇子靈體的逃逸,不棄已經越來越難以催動這枚戒指的靈力。特別是為了對付那藏在心硯樹中的妖人,不棄不惜吞服了大量劇毒的天心蘄來增強駕馭戒指的能力,然而那禁錮在戒指中的古老魂靈卻寧可忍受主人的刻意折磨也不願遵循命令,這讓不棄訝異之際,不得不違心地動用了最後一枚棋子——不離。

兩個人走到城樓中,四面簾幕垂下,便隔絕了城牆內外震天的嘈雜。李允席地坐好,看著不棄從袖中抽出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低低呼了一聲:「皇上。」

「心頭之血靈力最高,若是只刺破指尖,不知要多久才能施得術成。」不棄看了李允一眼,其中的深長意味讓李允不敢再想下去,「而朕,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血從心口流出來,被不棄用手指蘸了,在那些密實寬大的簾幕上書寫咒語。李允在一旁看著,漸漸眼前越來越模糊,彷彿那些血色都逐漸連成一片,鋪天蓋地地向他積壓而下。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便在一剎那滅頂的劇痛中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帶著猝不及防的眩暈看清了身下書寫符咒的不棄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的自己。

「去吧。」不棄驀地仰起臉,眼中攝人的明亮讓仍舊有些混沌的靈魂心頭一驚。下一刻,隨著不棄指尖甩落的血滴,靈魂以閃電一般的速度穿越了城樓厚重的磚牆,穿越翻湧著波浪和鮮血的曄臨湖,穿越蒼梧軍一望無際的營帳,向既定的目標飛去。

那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心硯樹,連根移植在一輛巨大的馬車上,暗綠色的心型葉片間點綴著細小成簇的白花,彷彿在黑夜裡也能散發光芒,與四周萬物凋零的深冬景象毫不相襯。

這株樹四周,分明是被強大法力籠罩的結界。李允的靈魂圍著心硯樹繞了兩圈,竟找不到入口闖入樹身內部。

分明能感受到御靈的不棄焦躁惱怒的情緒,李允狠了狠心,不顧前方散發著危險警告的結界,一頭向結界撞了過去。

一瞬間,他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就彷彿被人封印了五蘊六識,只剩下頭腦還在清醒,無助地體會著那種令人恐懼的黑暗與寂靜。

然而下一刻,一片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四周,一條晶瑩剔透的通道鋪陳在他的面前,通向遙不可知的前方。

李允的靈魂順著通道往前飄去,他不能想像這心硯樹內部竟然如此寬闊,寬闊得如同夏夜裡凝望蒼穹時一般讓人感到心折和感慨。

「靈魂無質,因此任何空間對它都是廣袤無窮。」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四周響起。

「你是誰?」李允停住身形,意外地發現在這裡根本感受不到不棄的操控。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而你,也是我要找的人。」那個女子說到這裡,李允面前看似沒有邊際的亮光慢慢席捲回來,最終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個少女窈窕的身影。「不離皇子,我的名字叫做湛如。」少女微笑道。

「湛如姑娘,你已知道我的名字,那麼也知道我的來意了。」想起這個女子便是料事如神的占卜大師,李允索性不再隱晦。

「我知道,你是奉不棄的命令來消滅我的,可是你們卻不曾想到,我煞費苦心到得越京,就是為了今天能與你見面。」湛如看著李允驚異的面容,慘淡地笑了一聲,「只要你完成我的心愿,我自然會離開了。」

「你有什麼心愿?」李允問道。

「這雲荒的帝王之血,原本是由我的掌門師兄,天祈朝高祖鴻勛的幼子曄臨傳承。」湛如斟酌了一下,緩緩敘說塵封多年的秘密,「然而鴻勛為了曜初帝子孫享國,用皇天戒指將曄臨之身鎮於曄臨湖底,又將他的靈魂禁錮在假冒的皇天戒指中,不得解脫。我寄生在心硯樹中,三百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解救師兄,讓他恢複自由,直到四十多年前我遇到了年少的蒼梧王嗣澄,從此幫他秘密籌備,才有了今日兵臨越京的局面。」

「什麼是假冒的皇天戒指?」李允驟然聽到此話,心頭一震。

「現在的天祈皇族不是帝王之血的傳人,自然戴不了皇天戒指,只得仿造了一個欺瞞世人。真的皇天,早已被鴻勛拋入曄臨湖,用以鎮壓我們五百門人的冤魂,更重要的是防止帝王之血再度從曄臨身上復生。」湛如說到這裡,苦笑著對李允道,「所以,忠誠的年輕人啊,你們一直被欺騙了。否則,若真的皇天在手,不棄何必如此惶恐憂懼?」

默默地品味著湛如的話,李允透明的靈魂如被雷擊一般顫抖起來,接踵而至的真相讓他一時無法承受。對於天祈皇帝的苛刻暴戾,身為軍人的他不是沒有抱怨,面臨絕境的時候也不是未曾動搖。然而他最終咬牙拒絕了李堯彥照等人的示好,堅持得近乎固執地為天祈皇室盡忠,哪怕為此受盡磨難也不曾叛離。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他相信天祈皇帝是順天應人的統治者,只有他可以保持雲荒的平衡與和平。可是,隱隱的懷疑最終成為了事實,他所不惜生命也要保護的,最終只是世襲的謊言而已。

「不離皇子,若你身具帝王之血,我倒寧可皇天戒指能屬於你。」湛如等李允平靜下來,接著說道,「可惜,我只能委託你到曄臨湖底幫我搜尋到真正的皇天戒指,讓帝王之血復生,讓雲荒恢複平衡與穩定。」

「彥照為何不動手?」李允忽然問。

「他們都是有野心的人,我如何敢告訴他們?」湛如微笑道,「我的占卜術很靈,知道只有你是可以放心託付的人選。」

「好。」李允思忖了一下,終於點頭同意。那樣嚴苛得早已失卻民心的天祈王朝,就算不棄還在奮力支撐,也該是由真正帝王之血的傳人來整理了。

「我相信你的承諾。」湛如點頭笑道,「作為報答,我也可以試圖滿足你一個心愿。」

一個什麼心愿呢?李允沉默了一會,開口道:「我想看看我原本的模樣。」

「冰族人高超的醫術雖然改變了你的身體,但你的靈魂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原貌。現在,你來看一看吧。」湛如說著,聚集成她身體的光芒點點滴滴地散開,重新拼湊成一面鏡子的模樣,懸浮在李允面前。

李允走到鏡子前,站定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是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有著空桑人所有的一切面貌特徵,和那天人一般的盛寧帝不棄竟然有七分相似——他不知道,這張臉早在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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