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冬之蕭寂 三、涪新

大隊的禁軍衝進想園的時候,李允靜靜地坐在園子的長廊里,曬著冬日難得的陽光,看著永不會結冰的曄臨湖。他聽得見那些禁軍匆匆的腳步踏遍想園的任何一個角落,沮喪地呼喝著,最終一無所獲地乘船離去。

看著那些渡船漸漸遠去,李允站起來,轉身朝站在院中的馮氏走去,滿懷歉疚:「大嫂,連累你了。」

「沒什麼,只是弄亂了房間,我收拾一下就好。」馮氏溫柔地笑了笑,「難為郡主在湖裡藏了那麼久,你去把她叫上來吧,水裡那麼冷,別凍病了人家。」

李允點了點頭,走到湖邊,輕輕扯了扯延伸進湖水中的一條枯藤。很快,水中觸動了點點漣漪,清越渾身濕淋淋地從水中走了上來。

「快到屋裡換身乾衣服。」馮氏迎上來,用一件裘皮大氅嚴嚴實實地將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多謝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張青白的臉,襯得一雙眼睛更是烏黑濕潤。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將面罩和藥瓶遞了過去,怯怯道:「我來,是給你送這個……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曄臨湖,想去哪裡都可以……趁現在大仗未起,快離開越京吧,再晚怕是湖裡也出不去了……」她見李允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話說到後面竟然緊張得斷斷續續。

「不用了,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說出這句話,轉身走開了。

想是習慣不了他這樣的冷漠和頹唐,清越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努力將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邊卻聽馮氏道:「別傷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會重新暖和起來。」

清越點了點頭,小心地在想園住了下來。搜查她的禁軍再未來過,想園裡是一派與世隔絕的清靜。然而從曄臨湖中不同尋常的波瀾,還有隱約傳來的喊殺、慘叫、崩塌與燃燒的聲音,她可以想見蒼梧軍對越京的總攻已然發動,那麼那個人,應該也沒有心思來追查自己的潛逃吧。

不再去考慮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實實地裝著一個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島的一角釣魚,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遠遠地看著他不敢靠近,再也沒有勇氣去直面他慘淡如冰的目光。有時候清越會戴上樹膠面罩潛入湖水,隔著波動的水光望著李允模糊的臉。她還會將魚兒朝李允的釣鉤趕去,可是卻發現即使有魚兒咬住了鉤,李允的釣竿也從來不會提起。他坐在那裡,其實只是坐在那裡,和那些石頭那些樹木沒有區別。

那一刻,清越只覺得自己的心裂了開來,她躲在曄臨湖水的深處,無聲地哭泣。

唯一可以讓清越欣慰的,是在馮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終於漸漸紅潤起來,下頦也不再像先前那樣瘦削得嚇人。有一天,清越終於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樹枝,在林間的空地上練起了槍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終不望向清越,即使無意中撞見了她,也彷彿透過她看到身後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來越艱巨了,連送到想園的食物都減少起來。」馮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釣的背影后,搭訕著道,「都快三個月了,真不知道爺爺和家裡人怎麼樣。」

李允沒有答話,儘管他後來知道他入獄時祖父李況駐守他地,並不在越京,但他仍不願提起李家人。

馮氏嘆了口氣,望了望一旁的清越,發現郡主的目光隨著李允望向了湖面。馮氏轉過頭望去,居然看見晃動的水面下,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跡。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贈的樹膠面罩戴上,輕輕拂開馮氏想要阻攔的手,躍入湖水中。

才往前遊了幾步,清越不僅一陣發寒,前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時竟糾結了上千條赤紅的水蛇,似乎正和一個人纏鬥在一起。瞥見蛇群中偶爾一閃而過的藍色長發,清越斷定那是一個鮫人,想必是途經此地驚擾了游弋在想園附近水域的水蛇群。

克制住心底的噁心,清越從懷中取出那瓶毒劑,朝前方的鮫人大喊了一聲:「屏住呼吸!」

鮫人原本生在水中,對水中的話語比其他種族敏感萬倍,當即在與水蛇的纏鬥中勉強應了一聲。清越打開瓶蓋,朝前方水域晃動,讓瓶中的毒劑迅速溶解到水裡去。

太素所研製的毒劑的威力,清越來到想園的途中就已領教,只須一點,便足以讓那些牙齒尖利的水蛇望風而逃。果然,不多一會,前方的赤色蛇陣便消失得乾乾淨淨,還有幾條中毒過深的水蛇痙攣著沉入了湖底。

「郡主,是你嗎?」方才從群蛇圍攻中喘了口氣的鮫人忽然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即痛苦地彎下腰去,朝水底滑落。

「別出聲,我帶你上岸。」清越一時也沒認出這個鮫人是誰,本能地一把抓住對方纖細的手腕,奮力將那人拖上岸去。只要呼吸到岸上的新鮮空氣,鮫人的中毒癥狀便能舒解。由於驟然減少了水中的浮力,上岸之時清越只覺得身體沉重無比,竟一時無法將那虛弱的鮫人托出水去。

手中驟然一輕,那個鮫人已被人接上了岸。清越爬出水面的時候,看見李允緊緊地握著那鮫人女子的手,關切地問著:「辛,你怎麼來了?傷重不重?」

辛,原來她就是辛,那個一直哀求自己解救李允的鮫人女奴。清越看著李允對辛的目光中不復一直以來的淡漠,而是攙雜了驚異與憐惜,不由得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水濕的身子在冬季的空氣中瑟瑟發抖,連馮氏給她披上大氅也未發覺。

「允少爺,大少奶奶,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辛緩過氣來,不顧身上多處被各種水障引起的傷口,掙扎著跪下道,「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把堯大少爺就是蒼梧元帥姚力的消息說給先生的,他就稟告了皇上換得了官職……」

「這件事,皇上遲早會知道,不怪你。」李允和聲道。

「可是如今正是堯大少爺率軍攻破了曄臨湖一道道水防,讓皇上恨之入骨,我怕皇上會加害你們……」辛悅焦急地道。

「可我們無處可逃。」李允看了看一旁神色凄然的馮氏,緩緩地道。

「那不如……我們一起逃到蒼梧王那邊去吧。」辛悅忽然求救一般看了看清越,「郡主也和我們一起去。」

「這是徐澗城的主意吧。」馮氏忽然冷笑了一聲,「他這又算什麼,先把我們賣給皇上,現在又想用我們邀功到蒼梧王那裡撈好處?」

「是我不放心允少爺和大少奶奶,先生才起的這個念頭。」辛悅的臉色因為羞愧而發紅,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道,「先生已經做了安排,只要能游到萬井碼頭那邊,就有人接應我們逃出去。」

「小允這個樣子,下不得冷水,我也不成的。」馮氏見李允沉默不語,終於向清越道,「不如郡主隨他們回你父王那邊去吧。」

「我在越京還有事未了,不會走的。」清越本來想催李允離開,卻見他微微蹙著眉頭垂眸不語,不敢強勸,話到嘴邊便改了原意,「大嫂的處境也很危險,不如你走吧。我這套水具都送給你,你可以輕鬆地和辛游到碼頭去。」

「徐澗城那樣的小人,我不願意受他的恩惠。」馮氏忽然道。她的話讓辛悅更是面紅耳赤,低聲道:「我雖然也埋怨過先生的冷酷,但大少奶奶若是知道我們當初在忻州的處境,就會明白先生作為一個中州流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要能在雲荒活下去。」

「辛說的,都是實情,大嫂就體諒他們吧。」馮氏剛要拒絕,李允卻抬起頭來,微笑地對馮氏道:「郡主說得對,還是大嫂和他們去吧。留在這裡,只會成為皇上威脅大哥的籌碼,不如隨辛他們出城,就能和大哥團聚。」

「小允,我不會拋下你。」馮氏搖頭堅持道。

「大嫂不用擔心,我恢複到現在,亂軍中要自保絕對沒有問題,想要保護大嫂卻怕有閃失。」李允見清越已將樹膠面罩和防身毒劑塞進馮氏手中,誠懇地道,「大嫂苦了這些年,也該是和大哥長相廝守的時候了。這越京眼看著是守不住的,等大哥他們進了城,我一定去找你們。」說著,李允對辛悅點了點頭,「大嫂就託付給你們了。」

「允少爺,辛對這條水路已認得清楚,無論如何會將大少奶奶送到安全的地方。」辛悅給李允磕了個頭,哽咽道,「允少爺你保重……」

「快走吧,趁巡邏的船隻還沒有發現你們。」李允催促道,「例行查園的禁軍也快到了,你們路上小心。」

眼看著辛悅和馮氏消失在湖水深處,李允輕輕嘆了口氣。這一去,恐怕再要相見就難了。

「別擔心,徐澗城還想用大嫂在姚力那裡邀功,他一定會盡心保護大嫂周全的。他那個人,並不簡單。」清越見李允神情蕭索,不由安慰他道,「倒是你……」

「我?怎樣都好。」李允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

那一夜,清越無法入眠,終於忍不住起了床,走到李允的門口。將手指放在門扇上,清越還是沒有勇氣推開,最後只是坐在李允門外,抱著雙臂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冬季的月亮白得乾淨,讓清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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