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冬之蕭寂 一、辛悅

清越在越京皇宮中的住處,從最初德風殿外一個小小偏院,最終變成了現在雅緻通暢的聆湖軒。十六間的大殿雖然推窗即見曄臨湖,卻因為在地板下鋪了銅鑄的管子,裡面按照氣候流通冷熱活水,因此冬暖夏涼,最易對付越京夏季燠熱,冬季潮冷的天氣。

不過聆湖軒的妙處並不盡於此。沿著螺旋型華美的樓梯向下走,最終會走到一間寬大的地下室。這個房間的四面牆壁,都是用勃兒艮沙漠里特產的雲晶石燒融後澆鑄而成,平滑如鏡,卻又堅固異常,透過透明的牆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曄臨湖底的一切。那些細微的波瀾,彷彿都被這些透明的牆壁放大,讓人幾乎可以聽見水下世界中一切細碎的呢喃,一顆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飄飄搖搖,忘卻真實的處境。

這個地下室,據說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為了治療自己的失眠症,專門派人修築的。然而從萬井碼頭回來後,清越就越來越多地來到這裡,力圖平復自己鬱郁的心情。

盛寧帝不棄對李允陣前降敵之事震怒非常,甚至傳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來,清越也在萬井碼頭見過了,至於後來怎麼樣,清越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向不棄提起這個人,更不用說打聽李允的近況了。

原己,也並非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緩緩撫過透明的牆,吸引著牆外好奇的游魚,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寧帝,自從忻州的局勢驟然危急起來,幾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書房,和親信的大臣們商討軍政大局。這樣宵衣旰食的日子沒持續幾天,整個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卻越發明亮起來,不是原來雪冷的嘲弄,而是絕境中生出的鬥志,讓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種混雜了尊敬和憐惜的複雜感情,哪怕不棄的對手,正是她的父親。

正出神間,忽有一條尺來長的紅尾魚急匆匆地對著清越游過來,卻不知面前還隔著雲晶牆壁,一頭便撞在牆上。清越連忙看過去,卻見那魚眼珠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努力擺動著腹鰭,徘徊在自己撫在牆上的手邊,似乎頗為著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揮了揮手,那條魚便越發激動起來,繞著牆壁轉了幾轉,似乎想要找到縫隙鑽到清越身邊。此刻清越已經斷定,這種魚名叫「落楓鱈」,原本長在碧落海,鮫人又稱之「拾珠魚」,因為其性最與鮫人親近,常常尾隨鮫人遊動,故多有被鮫人馴化成寵物,隨身同行。曄臨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沒有這種拾珠魚,想必是最初有一兩條尾隨販賣到越京的鮫人奴隸而來,漸漸便在曄臨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條拾珠魚口一張,將一顆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過來,奈何隔了牆壁,珠子便打著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魚兒見狀,連忙潛下湖底,將珠子重新含進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清越心中一動,便試探性地將手朝上方一指,隨後登上樓梯,快步離開了這間地下房間。

聆湖軒憑湖而建,從房間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賞湖的好去處。清越匆匆來到露台邊緣,蹲在湖水邊,猜測那條拾珠魚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會,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動,忽然嘩啦啦一聲,方才那條紅尾白鰭的魚兒果然躍出水面。

清越伸出手,一顆晶瑩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頭見魚兒已沉入水去,低頭觀察手心的珠子,認出這是鮫人墮淚凝結而成。再仔細一看,豆大的鮫珠上赫然刻了四個字:「請救李允。」

清越手一顫,珠子便落到腳邊。「請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這四個字多半是那個叫辛的鮫奴所刻,而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淚水了。看來,他們倆倒真是你有情我有義,那她又算什麼,那個鮫奴又憑什麼讓她去救李允?那個虛偽卑下的人,過去已經騙取了她的愛情,此番已不值得讓她施予同情。

也不管那顆滾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徑直躺到床上,她扯過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閉上了眼睛。

呼吸間是金沉香的味道,從房間角落裡的青銅熏爐里慢慢散逸出來,令人起伏的思緒慢慢平和下去。這種金沉香向來只有皇帝和太后寢宮中可以使用,昨日清越不願僭越禮制,堅辭不受,不棄卻笑道:「金沉香極其名貴,與其留給彥照,不如我們現在先燒掉。」這話雖有玩笑意味,卻止不住讓清越的心一陣悲涼——越京的局勢,看來竟是險峻如斯。到得此時,她竟不知對這場你死我活的戰爭,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獲勝。雖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親,她卻更像個局外人一般,心心念念只想守護著心頭一點說不清楚的東西。

這種東西,她曾經以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局限和樊籬,如同純粹的真與善一般讓人心頭充實,毫無顧忌。然而這個幻象終於是破滅了,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無情,甚至比不棄一貫的乖戾嚴苛更為可恨。而不棄雖然再沒有說出娶她為妻的話來,可從那滿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直沒有變化。

「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吃天心蘄了。」記得那時不棄帶著陽光般的信心對她說,「你父親也不會法力,朕這些日子來晝夜勤謹,修吏治,整軍事,松刑罰,就是要用順應神意和民意的方法來捍衛社稷。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點一下頭。她知道自己並不願將命運和眼前這個人糾結在一起,雖然他停服天心蘄後暴戾的脾氣有所好轉,但要以仁政來更改天祈王朝歷來的鐵腕統治,挽回雲荒百姓背離的心意,無論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棄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懼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變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麼這個世上,還要什麼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宮女瑞兒忽然大驚小怪地跑進房來,「郡主睡著了嗎?」

清越驀地張開了眼睛,極快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水,坐起身來:「怎麼了?」

「露台那邊,有好多魚在跳,可有趣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這個瑞兒正是清越當日靠幾句話救下性命的小宮女,對清越十分親近。她年紀還小,見到什麼新鮮事就興奮得緊,趕著對郡主報告。

魚?清越想起方才那條拾珠魚,心頭有些窒悶,卻又按捺不住隨著瑞兒走出門去。

露台外的湖面上,果然有數十條五彩斑斕的拾珠魚不住從水面躍出,彷彿一朵朵煙花劃落。一見果然是拾珠魚,清越便遠遠地停住了腳步,任瑞兒興奮地跑到露台邊緣,伸出手去逗弄魚兒。

瑞兒在快活地笑著說什麼,清越沒有聽得進隻言片語。她站了一會,默默地轉身走回房去,坐在鏡子前,定定地看著自己憔悴的面容。

自從那天在萬井碼頭見了李允,現在才是第三天吧。不過短短的三天,自己怎麼覺得漫長得幾乎過了十年,其間沒有信仰也沒有希望,直讓人懷疑起這空虛飄渺的生命。

「郡主,你看,那些魚吐了這麼多珠子呢。」瑞兒再度笑著進來,雙手滿滿地捧了一捧明珠,遞到清越面前,「上面好像還有字,郡主認認寫的是什麼?」

清越側了側頭,瞥見小宮女手中的一捧璀璨。那些字是圍繞著珠子的四面刻的,因此無論那些珠子如何放置,都能顯出至少一個字來,而這些重複或不重複的字組合起來,就是那句讓她五味雜陳,不知是嫉妒還是傷心的話——「請救李允。」

請救李允,請救李允……那個鮫人女奴,就是這樣一邊哭泣,一邊刻下這些字句的吧,還費盡心機讓曄臨湖中的拾珠魚送到自己這裡來——可是她憑什麼求她,憑什麼啊?

沒有注意郡主眼中變幻的神色,小宮女只是專心打量著手裡的明珠:「真漂亮呀,有些還是帶著粉紅色,就如同鮫人哭出血來一般……」

這句無心之語讓清越一驚:那個鮫人,果然是這般悲痛絕望了嗎?嘆息了一聲,清越打定了主意,站起來朝外走。

「郡主去哪裡?皇上說今晚和郡主一起吃飯,順便讓郡主挑南方船王世家從海外帶來的新鮮禮物呢。」瑞兒見清越要走,連忙跟上來。

「我隨便走走,到時候會過去。」清越擺手讓瑞兒留下,獨自一人出了聆湖軒。

繞了些路避開宮人的耳目,清越最終來到了藍色的神殿前。自從飛橋死後,她很少到這裡來,深怕被人發現了曄臨皇子的存在。而取戒指之事雖然一直惦記在心,單憑她的力量卻根本沒有機會碰觸那帝王永不離身的寶物。

將厚重的殿門推開一條縫隙,清越側身鑽進神殿,又將殿門從裡面閂好。一盞盞虛無的燈花在她面前點亮,清越輕輕地叫著:「曄臨皇子,能出來見見我嗎?」

「我來了。」殿壁上慢慢凝結出一個人影,隨後曄臨皇子從牆上從容地走了下來。他的面目比以前又清晰了一些,溫和的微笑綻放在俊雅的面孔上,讓清越焦灼的心得到了一點安慰。

「曄臨皇子,你的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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