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絢絕 五、李充

「允少爺,你喝一點粥吧。」辛悅含淚端了碗,站在李允躺卧的床榻邊,「難道你也想學劉老將軍,絕食而死么?」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亂髮中,幾根瘦硬的銀絲突兀得扎眼,而一張臉已白得全無人色。可是從他顫動的閉緊的眼瞼,辛悅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騰的思緒。

「怎麼,他還是不吃藥?」李堯從帳外走進,緊皺著眉頭,盯著榻上固執的胞弟。自從句康擒下李允,彥照便切切吩咐自己若要留下李允性命,必須說服他投降。同時眾將的怨氣和嫉妒卻在副帥平善的慫恿之下越發躁動起來,處在這樣兩面夾擊的困境中,饒是李堯處事幹練,也頭痛得緊。

「醒了以後,什麼也不吃,也不說一句話。」辛悅用毛巾擦拭著李允額頭的冷汗,嘆息了一聲。

「你先退下吧。」李堯坐下來,揮了揮手。

辛悅離開後,李堯無奈地盯著李允緊閉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你倒是騙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脈,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此番蒼梧將領死傷慘重,如果李允終於投降,一切都容易揭過不提,可是萬一他依然這麼固執,連李堯自己也保不準會是怎樣的結果。

沉默了一會,李堯接著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我把劉平的屍體送回延州去了,聽說盛寧帝派了侍御使白泉來審查這次兵敗的緣由,看來兆晉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不過現在整個天祈朝都以為你投降了我們,要不要我弄個假屍首冒充你糊弄過去?」

李允咬著嘴唇,然而身體卻忍不住微微一顫,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屍首……過得幾日,把我的真屍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堯涵養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動了氣,「你殺我那麼多大將,害我丟官問罪,我都不怪你。可你難道一定要蒼梧王戴上了皇天戒指,你才會死了那份愚忠的心么?」

「忠不忠對我已沒有意義了。」李允輕輕地道,「無論是蒼梧王,還是皇上,都是害死清越的兇手。」

他的聲音極度微弱,李堯並沒怎麼聽清。然而一看到重傷之人因為情緒激動又開始喘不過氣來,李堯不敢再和他爭辯下去,和聲道:「不說這些了,你先好好養傷。說起來,我們兄弟也有七八年不見了,我出征的那一年,你還只有你嫂子高呢。轉眼就這麼出息了,做哥哥的也替你驕傲。」

「大哥……」李允靜靜地回答,「大嫂很想你……」

「我知道,等我們打進了越京,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接她。」李堯嘆了一口氣,彷彿把這七八年來的惆悵都凝結在這一口氣中,輕輕為李允掖了掖被角,轉身出去了。

兄弟,他們之間竟然是兄弟!辛悅猛地在帳外直起腰來,使勁絞著手指,生怕自己終於會叫出來。威懾天祈朝廷的蒼梧左元帥,居然就是當年的「李將軍」李堯!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先生的心愿還怕達不到嗎——李家光輝的牌匾,終於會轟然倒地!那他們又何必一定要犧牲掉李允的性命和幸福?

壓制著心底跌宕的思緒和隱隱的喜悅,辛悅走進李允的帳中。此刻李允正大睜著眼,愣愣地瞧著帳頂。眉眼依舊那麼清爽乾淨,可兩頰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緊抿的嘴唇滲出一縷決絕的冷意——這種表情,不知怎麼看得辛悅心中一酸。「允少爺,你真的萌了死志嗎?」

「人事已盡,生死已經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誰說人事已盡?」辛悅忽然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道,「清越郡主還在等著你回去呢。」

「清越已經死了……」李允的眼睛仍然乾澀而空洞,「潯臨死時親口告訴我的,可恨我沒有來得及回去救她……」

「沒有,她沒有死,那個消息是假的呀。」辛悅著急地叫道,「她現在還在越京苦苦地等著你呢。如果你死了,郡主可怎麼辦呢?」

「假的?」李允搖了搖頭,笑容越發虛弱起來,「何必騙我?反正我一直是在網裡的……」

「是先生騙了你,就是徐澗城啊。」辛悅索性說了出來,「你們家陷害了他,他是在報復你,想逼你背叛朝廷……」

「是,當年是我們家害了他……」李允昏沉沉地說到這裡,忽然清醒過來,一撐身子坐起,「你是說,清越真的平安無事么?」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辛悅話未說完,李允已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即刻翻身下地:「我們回去——」他才一站起,眼前便是一片暈眩,慌得辛悅趕緊把他扶回床上,嗔怪道:「先前不肯吃飯吃藥,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我現在就吃……」李允不好意思起來,連蒼白的臉頰上也微微發紅,「辛,你是要笑我么……」

「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笑少爺呢。」辛悅含淚笑著捧了方才那碗粥來,幸好還有餘溫,一邊用小勺喂他吃粥,一邊低聲道:「我們還得想出個法子逃離這裡才是……可是這蒼梧軍營如同銅牆鐵壁,憑我們二人……唉……」

銅牆鐵壁。李允心中一陣惶恐,霎時絕望的烏雲兜頭罩落——清越,清越,越京一別,果然便是永訣了么?可事到如今,雙方的均衡已破,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陷落在那人心叵測的越京,生死均在那個乖戾帝王的一念之間?思緒及此,真真心痛如絞,一張口把方才喝的粥全都嘔了出來,隱隱都成粉紅之色。

「你別急,我們慢慢想辦法……」辛悅趕緊扶了他躺下,拭去他唇邊血跡,「當務之急,還是養好你的傷勢。」

「辛,謝謝你。」李允待喘息稍稍平復,開口道,「其實你當初就該隨著隊伍回去忻州……」

「允少爺,我陪你在這裡,是為了我的良心。」辛悅淡淡一笑,點燃了一屋的光輝。

儘管李允知道,先前不棄、彥照、清越和自己之間構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牽制關係,讓每個人都可以暫時順理成章地找到自己的運行軌跡,不像現在又重新面臨分岔的選擇,可他卻依然沒有想到,為了自己一個區區振威校尉,不棄居然會不惜代價派人前來將自己劫回。

焦急地聽著帳外傳來的廝殺聲越來越近,辛悅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允少爺,我出去一下。」

「別去……」李允此時尚不知天祈軍隊劫營的目的,顧慮到混戰的危險,連忙出聲阻止。

「放心。」辛悅回頭朝李允微笑了一下,徑直出去了。這些天來一直暗暗擔憂著徐澗城,哪怕只是極為微弱的希望,她也要和李允一起離開這囚籠。

李允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那仍舊晃動的帳簾,忽然努力撐起身子,打翻桌上的葯碗,撿了一塊鋒銳的碎瓷藏在手心。

帳簾忽地被掀開了,李堯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便裝,顯見是從睡夢中匆匆爬起趕來,二話不說將李允背在身上。

「大哥……」李允不知他要做什麼,低低地喚了一聲。

「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李堯簡短地答了,親自背著李允走出帳外,向營後走去。為防蒼梧眾將乘亂加害李允,身為元帥的李堯甚至沒有帶任何一個親兵。

李允放眼一望,但見蒼梧軍營中已燃起了無數火把,清楚地照出前方一線游蛇般竄過來的混亂,顯見今夜劫營的只是天祈一支奇兵,人數並不甚多。

「李允就在那裡!」混亂中,似乎有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傳來,李允尚未分辨出是否辛悅的聲音,下一刻,面前已多了一員騎在馬上的天祈戰將,堪堪攔住了李堯的去路。

越過面前李堯的肩頭,李允看見面前的戰將遍身血跡,滿目都是殺氣,顯見拼了性命才闖到這裡。他不著痕迹地捏好了手中的碎瓷,暗暗積攢著自己殘餘的力氣。

「原來你們不顧代價劫營,只是為了救他?」李堯忽然笑了起來,「不棄是瘋了吧?」

「放下他,我留你性命。」馬上的天祈戰將顯然沒有認出李堯的身份,見李堯不答,一槍便朝他刺了過來。

李堯冷冷一笑,抽出腰間佩劍,以短搏長,竟將那凌厲一槍逼了回去。他正想順手結果了敵人的性命,不妨脖頸一涼,有什麼東西正點在了他喉頭最為脆弱之處。

「我總是不會防備你。」李堯苦笑了一聲,站著不動,任李允掙扎著從他背上下來,然而手中的碎瓷仍舊帶著十二分的殺氣停留在李堯喉間。

「讓我走吧。」李允支撐著站在地上,深深地看著李堯,「他是充哥。」

「你是李充?」李堯抬頭看了一眼馬上的戰將,原來也是他們的堂兄弟,李家的兒孫,怪不得有如此的膽氣夜闖蒼梧大營。只是無論再怎樣忠誠勇猛,李家的人都不過王者手中任意擺弄的棋子罷了,這樣的命運,竟然是誰都無法擺脫的么?

「正是!」李充不明白面前之人為何突然怔忡出神,一槍刺去,趁那人閃避之時一把抓住李允,擲在自己馬上。他此番的目的就是為了抓回李允,洗刷李家的恥辱,此刻再不戀戰,撥馬就往外衝去。

「你要走,我便放你。」

李允被李充擲在馬背上,只覺五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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