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絢絕 三、徐澗城

越京的使者持了皇帝特許的金狷令牌,乘船順著早已被官軍封鎖的青水一路西下,毫無阻攔地在第四天到達了風雨飄搖的重鎮忻州。只是這次使者沒有從正規途徑進宣撫使衙門傳達越京的密旨,而是直接進了慶陽侯兆晉的臨時官邸。

「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那個人在軍中一向謹慎,想要找到錯處不是那麼容易。」官邸的暖閣內,兆晉懷中抱著暖爐,垂著眼想了一會,忽然抬起眼看著對面忐忑的使者,「不過我可以找出一個人,或許他能夠幫得了皇上的忙。」

「那就有勞侯爺了。」使者鬆了一口氣,堆起滿臉的笑容,「皇上就是知道沒有侯爺辦不成的事情,才會如此信任侯爺的。」

兩人寒暄了一陣,暖閣的門吱嘎一聲響,密實厚重的棉帘子被掀開一條縫,走進一個人來。此人穿著一身單薄的夾襖,層層摞著補丁,頭髮都似乎被冷風凍成了一層冰殼。他腿腳有些蹣跚地走上兩步,跪下道:「犯人徐澗城,見過兩位大人。」

兆晉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避開徐澗城渾身散發的浸人寒氣,不動聲色地道:「抬起頭來說話。」

「是。」徐澗城應了,緩緩抬起頭。使者見面前這個流放的罪囚雖然形容枯槁,衣衫敝舊,頭髮衣服卻都收拾得乾淨整齊,意外地透出平常流犯所沒有的斯文氣質,不由嘆道:「果然是個人物,只不知為何會身陷囹圄?」

他這一問看似平常,卻彷彿給徐澗城幽暗無望的生活中點起了一盞燈光,雖然渺茫卻讓幾近絕望的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徐澗城重重地磕下頭去,顫聲道:「在下有天大的冤枉,還請兩位大人為我作主!」

「我知道你的冤枉,否則今天也不會傳你來。」兆晉淡然地應對著徐澗城的驚喜,毫不意外。實際上,作為盛寧帝的心腹,他早已知道李況為皇命所迫,殺子嫁禍的事情,只是若非皇帝今日有了其他目的,他才懶得去管一個中州流浪漢的閑事。

「只要能洗清我的冤屈,大人有何吩咐,在下都會竭盡全力。」徐澗城是聰明人,察言觀色便猜出了兆晉的打算,搶先表達了心愿。

「皇上有件事差遣下來,你去辦最是合適。」兆晉盯著徐澗城躍躍欲試的臉,心裡滿意,微笑道:「你若是辦得合了皇上的心意,莫說脫了你的罪,要什麼榮華富貴都是容易的事兒了。」

「是阿悅么,進來吧。」昏暗的油燈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奮筆抄寫著厚厚堆疊的文書——彷彿若干年也沒有改變過姿勢,就那麼定格成一副棄置以久的皮影,逐漸蒙滿歲月的灰塵,最終也會化為塵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悅一邊說,一邊將新買來的氈毯搭在徐澗城的膝蓋上,細心裹好。白日里先生不知何事被慶陽侯召進府去耽擱了半天,回來後只得加緊趕抄例行的文書,連晚飯也顧不得吃,讓辛悅一陣心疼。

「難為你想得周到。」徐澗城輕輕嘆息一聲,「天氣一陣涼似一陣,我這舊傷又開始煩我了……你先去休息,這些文書明天管營催著要呢。」

辛悅沒有作聲,只是溫柔地看著他的側影。日復一日單調的生活,讓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就是在這重複的平淡中,辛悅能夠體會到一種無法擺脫的眷戀,讓她能夠在貧賤屈辱的日子中,支撐著走下去。

「今天孟都頭又糾纏你了?」徐澗城忽然關切地問。

「還好,我擺脫了。」辛悅輕描淡寫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擔憂。

「他似乎並不甘休呢。」徐澗城忽然嘆了一口氣,「我擔心你防不勝防,萬一出了什麼事……」

「就算出了什麼事,」辛悅看著他,淡然的語氣中似乎含著別樣的堅持,「只要先生不嫌棄我就行了。」

「阿悅……」徐澗城停下了手中的筆,轉過頭來看著她,卻終於又俯首抄寫下去,「李允已經出發了嗎?」

「出發了,只帶了三千人。」提到李允,辛悅原本柔軟細微的心思頓時黯淡下來,想起李允臨去時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隱隱的擔憂,「援軍什麼時候去呢?」

「沒有什麼援軍。」雖是終身的流犯,作為安撫使衙門書吏的徐澗城還是知道不少內幕的消息。

「什麼?」辛悅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徐澗城,雖然還是同平時一樣淡淡而笑,卻似乎有某種不一樣的激情被竭力掩飾著。「那他不是去送死嗎?」

「是去送死。」徐澗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馬加上劉平的兩千殘兵,怎麼可能逃過蒼梧十萬大軍的鐵蹄?」

「難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悅的心猛地揪緊了,莫非正是先生……

「玄咨的心思,我也不是很清楚。」徐澗城說到這裡,整理了一下筆尖,慢慢抽出一根脫落的筆毛,彷彿細細品味著操縱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將寡,而且補給微薄,口糧根本撐不過幾天,想不死都很難了。」

「先生……」辛悅彷彿又看見紙船上的血點,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鼓起勇氣道,「有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死……」

「他死了對我並沒有好處,不過是給他們李家再添一塊牌匾——阿悅,你喜歡他?」徐澗城驀地問道。

「沒有!」辛悅忽然揚起臉來,直直地凝視著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澗城看了一眼面前的鮫人女子,雖然衣衫敝舊,面色蒼白,卻晶瑩得如同九嶷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終於側過頭去,低聲道:「跟著我,只是吃苦受罪。」

「我願意的。」辛悅靜靜地說,濃密的睫毛彷彿一道長堤,縱有滔天的情感也終是習慣性地約束著,不曾漫溢。然而,面前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應該感受得到吧。

「阿悅……」徐澗城彷彿沒有在意辛悅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李允的命嗎?」

辛悅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著嘴唇低下頭去,「允少爺是好人。就算他陷害過先生,也只是被家人所迫,不至於要以命謝罪。先生,你有辦法救他的是嗎?」

「刑餘之人,能有什麼辦法……」徐澗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澀地笑了。一笑之中,辛悅分明地看見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燒,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那麼痛苦,卻又那麼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彥照。」

「可以嗎?」辛悅脫口問道。

「當然可以。」徐澗城從容回答,「蒼梧王彥照一向沽名釣譽,對於降將更是禮遇有加,用以收買人心。何況朝廷對他李允並無厚遇,別人降得,他為什麼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平將軍府的人啊……他們李家不是號稱『一門忠烈』,沒有屈膝將軍嗎?」

「我正是要通過李允的投降讓李家人身敗名裂。」徐澗城笑著,手指拂開遮住半邊臉的長髮,細細摩挲著深深刻進臉頰的金印,那是終生不能除去的恥辱標誌。他撐住桌子站起來,任膝上的氈毯滑落到地上,艱難地挪動了兩步,嘶啞著嗓子道:「你也知道我這腿是當年受刑時留下的癥候,我這些年曆盡苦辛,輾轉思慮的,就是如何撕碎他們李家用一條條人命來維繫的虛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了叛王,整個李家的名聲就毀了!——阿悅,只要李允投降,不僅報了我的仇,也救了他的命,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可是我怕允少爺已是絕了生念了。」辛悅慘然一笑,「他本來就活得辛苦,如今清越郡主死了,怕是……」

「誰說那個郡主死了?」徐澗城看著辛悅驚異的表情,忽而笑了,「阿悅,別怪我說謊騙了你潯姨。只有得知是越京的皇帝害死了他的心上人,李允才會生出投降叛王的念頭。他那個人啊,抱著中州迂腐的忠義觀念,不刺激一下,焉能做出叛逆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辛悅定定地望著徐澗城,「先生,你是早就謀劃好了嗎?」

「阿悅!」徐澗城聽出辛悅的不滿之意,叫了她一聲,卻沒有說下去。他默默地注視著辛悅撐在桌上的手,上面布滿了滲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來——那是每天在冰冷的河水裡洗衣洗出來的啊。驕傲如他,怎麼忍心看著這樣清麗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於蓬門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賤的生活?無論用什麼手段,他也要改變他們的命運。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怕允少爺不會按您的想法去做。」辛悅感受到徐澗城堅定的眼神,忽然微笑道,「不如我到允少爺那裡去,勸他投降蒼梧王,以成全先生的謀劃。」

「你不能去!」徐澗城立時拒絕,「李允那裡是絕境,你去了會很危險。何況我很快會到越京去了,你難道不想跟著我嗎?」

「先生忘了,我是您的奴隸,自然要想方設法成就您的心愿。」辛悅低下頭,聲音平靜,「如果我不去,允少爺決計不會投降。」

「他知道心上人被皇帝逼死了,為什麼還要為這個朝廷賣命?」徐澗城見辛悅難得地堅持,不由惱怒起來。

「允少爺的想法我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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