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絢絕 一、兆晉

「玄帥,蒼梧軍大攻在即,宜早做準備!」議事廳上,老將劉平出列奏報。

忻州宣撫使玄咨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側手的慶陽侯兆晉,穩穩地道:「劉老將軍不用擔心,此番慶陽侯和巡檢謙易大人、郭大人等由神木郡、望海郡馳援,會合我忻州兵馬,就是要和蒼梧軍決一雌雄!三日後由慶陽侯總領,兵發白石浦。」

「聽從侯爺節制!」眾將齊聲唱喏。

「好說好說!」兆晉笑著站起來,對玄咨道:「玄帥,依古制,大軍出征應斬一人來祭旗,可佑成功。」

「哦?」玄咨有些意外,卻不好駁了兆晉的面子,陪笑道:「侯爺此言有理,卻不知要斬的是誰?」

「大逆不道的妖人!」兆晉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劉平和李允的臉,「就是那個裝瘋的參軍齊緯!」

玄咨會意地笑了笑,知道這不過是兆晉公報私仇罷了。但他混跡官場,城府頗深,當下不動聲色地問道:「卻不知這齊參軍如何大逆不道了?」

「這個自然是要向諸位說明的。」兆晉頗具威嚴地看著堂下侍立諸將,冷笑道:「齊緯說朝廷屢屢敗給蒼梧叛軍,乃是因為皇上無辜斬殺彥照之父嗣澄,才引起百姓和軍隊對彥照的同情——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還當不起死罪么?」

「果然是他說的?」玄咨一家正是率先告發嗣澄彥照謀反的功臣,此刻這件事被兆晉說出來,不由有些尷尬,不再多言。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許久,見諸人漠然不語,無奈出列道:「那齊緯不過是個瘋癲之人,說話有口無心,還望大人饒了他的性命。」

玄咨尚未開口,兆晉已凜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謬之語多出於裝瘋賣傻之人,難道就不能殺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認同齊緯所言,認為皇上有虧於彥照,才逼得彥照謀反的嗎?」

「末將不敢!」李允心中一驚,知道兆晉的話暗藏禍心,實際上已堵死了諸人之口。

「那斬齊緯祭旗之事,諸位還有什麼異議?」兆晉故意問道。

「我等皆無異議!」眾將事不關己,躬身行禮,只有劉平和李允還僵硬地站著,分外扎眼。

「劉老將軍,你有什麼意見?」兆晉的語氣,綿里藏針。

「末將沒有意見!」劉平一凜,趕緊彎下腰去。

「那小李將軍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滯得窒息起來。他垂首盯著前方帥台的案腳,鼓起勇氣道:「人命關天,還望眾位大人三思。」

「你大膽!」兆晉勃然變色,正想一掌拍在桌子上,右手卻被玄咨暗暗扯住。不待兆晉再言,玄咨哈哈一笑:「大家各抒己見,沒什麼關係。既然祭旗之事已議定,下面敢問哪位將軍願為先鋒?」

「末將願往!」劉平搶先道。

「可是齊緯……」李允見事情就這樣過去,不甘心地喚了一句。

「李允!」玄咨好不容易打了圓場,生怕李允再說出什麼讓兆晉翻臉,當即喝了一聲,「現在是在討論先鋒一事!」

「劉老將軍年事已高,還是由末將去吧。」李允見玄咨不住給自己使眼色,只好照例請纓,又有心加上一句,「有慶陽侯領軍,自然能攻無不克。」他不欲得罪兆晉,這後半句話分明已有轉圜之意。果然兆晉聽了此言,臉上惱怒之色稍霽,倒隱隱地現出得意來。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么?」劉平勃然怒道,「老夫雖不比小李將軍神威,也猶堪一戰!」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劉平,卻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聲,然而心底的疑雲卻漸漸濃重起來。

宣撫使衙門後宅花廳里,李允焦急地往門外小院里望了望,天色已經微微泛起了魚肚白,黎明到了。自從昨夜他登門求見,已經在這小花廳里枯坐了一宿,玄咨一直推說有事,不曾接見他。

抬起身邊茶几上早已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饒是李允脾性再好,也忍不住焦躁地站了起來,向門口侍立的衛兵道:「請問玄帥此刻可否……」

「啊呀,冗事纏身,現在才得出來。」門外響起了玄咨的笑聲,神清氣爽,看來是睡了個好覺。

「參見玄帥!」李允單膝跪下,行了個大禮。

「小李將軍快快請起。」玄咨連忙雙手將李允扶起,笑著問道,「小李將軍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來見我所為何事啊?」

「玄帥,末將此番前來,還請玄帥赦免了齊緯的死罪,他畢竟只是個瘋癲之人啊。」李允抱拳低頭,誠懇地道。

玄咨眼中的笑容漸漸冷卻了,他看著李允,慢慢道:「說得對,他畢竟只是個瘋癲之人,你不值得為了他得罪慶陽侯。」

「大人,可末將實在無法看慶陽侯如此公報私仇……」李允剛說到這裡,玄咨已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來,不聲不響地遞到李允手中。

李允打開文書,看得幾行,不由大吃一驚。這文書乃是一道奏章的抄本,內中檢舉忻慶路馬軍總管劉平勾結奸商,倒賣軍糧中飽私囊,落款的乃是兆晉為首共一十九人。

「玄帥,末將與劉老將軍相熟,知道他正直無私,願以性命擔保劉老將軍清白。」李允看完這道顛倒黑白的奏章,急切之中脫口說道。

「我也知道劉平絕不會幹這種事。」玄咨嘆了口氣,「慶陽侯送這封奏章來,是想說服我一起聯名上奏。慶陽侯之母榕夫人乃是皇上的乳母,一家人深得皇上寵信,我無法屢次駁他的面子。何況此番忻州彙集了四路人馬,只是名義上受我這宣撫使的調動,實際還不是各自為政?此番我若答應你解救齊緯,就不得不違心在這奏章上簽名,否則與慶陽侯撕破了臉面,這仗還如何打得下去?」

「玄帥的難處,李允明白。」李允遲疑地道,「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了么?」

「官場險惡,哪裡能兩全其美?畢竟我和慶陽侯失和,影響的就不僅僅是瘋子齊緯一人,乃是千萬將士的性命!」玄咨無奈地看著李允,「保齊緯還是保劉平,你說了算吧。」

李允站在當地,只覺一顆心如在油鍋中煎熬,半晌方道:「自然還是劉老將軍重要。」

「既然你放棄齊緯,就不要因為他得罪慶陽侯。」玄咨若有所思地看著李允,「此番出兵白石浦,慶陽侯可是看中了你的武藝,點名要你作他的隨身副將。你和他素有嫌隙,可要仔細了,否則再出什麼岔子,我也保不了你。」

「末將定當竭盡所能。」李允見事已至此,無力再爭,只好告辭離開了宣撫使衙門。

看著李允的背影消失在遠方,玄咨俯身走回自己的書房,從帶鎖的抽屜中取出一道奏章來。這道奏章與他先前給李允看的抄本沒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差異便是在所有劉平的名字後都加上了「李允」二字。

拿起桌案上的筆,玄咨俯身在聯名奏章正本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封好了交給身邊的侍衛:「八百里加急送往越京,直呈兵部。」

「等這個朝廷背棄了你,你還會為它賣命嗎?」玄咨望著虛空,淺笑著低聲自語。

三日後,大軍集結的鼓聲響徹了整個忻州。

辛悅還是穿著那身敝舊的靛藍布裙,站在忻州東南嘉嶺山上,彷彿一株荏弱單薄的蘆葦,雖然被風壓得彎下腰去,卻仍然有不絕如縷的堅韌,清冷冷地不肯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隱約望見五色的旌旗在城頭飄揚。

三聲炮響,如遠處的雷聲,慢慢散盡。辛悅知道,追魂炮響過,齊緯的人頭已經被盛進了托盤,祭奠描金綉銀的帥旗。可是這經年來充塞難消的怨氣,指天罵地的憤懣,當真能佑護朝廷軍隊的勝利嗎?

跪在嶺山寺塔前,辛悅點燃了一束線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齊緯是否能看得見。

「阿悅,走吧。」一個聲音從她身後溫和地傳過來,「管營答應我們去給齊參軍收屍。」

辛悅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澗城不會知道,為了讓方秦能夠答應他們去為齊緯料理後事,她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先生,難道齊參軍就白死了嗎?」辛悅強抑著淚水,忽然叫了出來,卻分明看到一種悲憤的神情在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慢慢蔓延開。

「我們是沒有辦法救他的。」徐澗城的口氣甚是沉重,卻忽然冷笑道,「不過我見了劉平,他會想辦法為他兒子和齊參軍報仇。」

「讓朝廷治兆晉的罪嗎?」辛悅道,「可是上次兵敗,兆晉卻把罪狀都推到了劉粼身上……」

「這次不一樣。」徐澗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頸一如既往地昂揚著,腿腳卻似乎有些不便,顯得背影更為落拓,「劉平已經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士兵……不過,這世上無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經沒人會顧及了。」

辛悅默默地扶住他,走下山去。

「李允到底還是沒有救齊參軍。」走著走著,徐澗城忽然道,「我就知道,他們李家都是冷心冷血之人。」

「允少爺或許有他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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