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夏之酷烈 四、劉平

青水邊的戰事激化,忻州的城防也越來越吃緊了。為了抵擋從其他戰線上源源湧來的蒼梧軍隊,天祈朝廷也將後方的多路士兵調撥到忻州,這一來,忻州的命運便宛然成為了天祈王朝命運的縮影,成了整個雲荒目光的焦點。

此刻,大軍壓境下的忻州正沉寂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不似昔日燈紅酒綠的都市繁華。商賈們早已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城裡剩下的,不是軍隊,就是無處可去的平民百姓,天一黑便無聲無息。只有幾朵微弱的燈火,滋滋燃燒著緊張沉悶的空氣。

「先生,我來幫你抄吧。」終於把凍得麻木的手在懷中捂得有了知覺,辛悅走到破舊的木桌前。堆得滿滿的文書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個人的身影壓得微微有些佝僂,也壓得辛悅的心如同折翅的鳥兒,撲騰到半空,又無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燈下,徐澗城側過臉來,對辛悅溫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宣撫使衙門急著要呢。」

「先生……」辛悅疼惜地看著他眼角的風霜,記得他第一次走進她的視線時,身影是多麼挺拔,風度是多麼從容啊。可才不過一年,艱辛的歲月就如同一條貪得無厭的蠶,一點一點地侵蝕掉了曾經的光彩和意氣,她幾乎是一天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憔悴衰老下去。特別是從賞識照顧徐澗城的參軍齊緯瘋了之後,跋扈的管營更是處處刁難,徐澗城雖因精通筆墨成了官府的文吏,畢竟還是流犯,處境也越發困頓起來。因為無法應付繁重的抄錄任務而被杖責的事,已經不止發生了一次兩次。

可是她,一個表面上給官兵洗衣縫補為生,實際已淪為賣笑營妓的鮫人女奴,又能怎樣幫到他呢?就是方才,若不是管營及時出面阻止,她根本無法從那群兵痞的糾纏中逃脫。可是,這些事,她永遠也不會告訴徐澗城,和他的苦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命運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當初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路,那她就會努力忽視這路上的一切苦痛,只記得他對她流露的溫暖和微笑。對於鮫人女奴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幸福。

「李允的傷勢,你去探望了嗎?」徐澗城手上不停,彷彿隨意問道,然而心跳畢竟還是靜了一靜。

「去了。」辛悅略略低頭,「他還很真心感激——允少爺其實是個老實人。」

「老實?」徐澗城忽然冷笑了一聲,「的確老實。看他當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悅沒說話,低著頭幫徐澗城整理著散亂的文書。

「他是住在東二巷的布坊院子里?」

「是的。」辛悅抬起頭,「先生知道?」

「那天去送文書,隨口問到的。」徐澗城盯著辛悅清秀柔美的側臉,目光有些古怪,「回來的時候已是夜裡,我特意從他門口經過,隱約聽到他在院子里叫著『辛悅』、『辛悅』,倒有些納悶……」

辛悅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澗城的話一時大出她的意外。雖然在李府的時候李允對她甚好,她卻覺得那只是他的本性,絲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設法與允少爺熟識,從他口中探察出當年的真兇?」辛悅試探地問。

「找出真兇有什麼用?」徐澗城黯然地苦笑了一聲,單瘦的身體在敝舊的黑衣中顯得更加蕭瑟,「你還指望能把這案子翻過來嗎?齊參軍都辦不到的事,憑我們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麼都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絕望,辛悅也覺得自己重重向懸崖下墜去,伸開的手抓不住一點支撐。這一年來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註定要無望地延續到死,她實在不知眼前這個骨子裡驕傲而孤高的人將如何承受。他本是適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麼也不該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踐踏。

「就算我徐澗城這一生毀在他們李家手裡,我也要讓他們得到報應!」徐澗城黯淡枯槁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飛揚勇決的表情,「阿悅,我們要耐心地等待時機。」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李將軍身披連環鎧,手提騰淵槍,當先衝來,一槍將蒼梧先鋒官挑落馬下。那蒼梧左軍元帥姚力心下大是惱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齊向小李將軍射去……」

「那小李將軍又怎能躲過?」

「可嘆,縱然小李將軍運槍如飛,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鐵矢。眼見朝廷軍隊立時就要潰退,小李將軍大喝一聲:『跟我沖!』不顧身受重傷,冒矢前進。這一聲大喝不要緊,只聽得咕咚一聲,一名蒼梧將軍翻身掉下馬背,竟然給活生生嚇死了!」

「喝死敵將,這好像是別人的故事吧,難道小李將軍也會?」聽講之人面帶疑惑。

講述之人喝口酒潤了潤嗓子,不滿地道:「小李將軍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將軍轉世,你沒聽說過嗎?若沒有小李將軍,這忻州早就被千軍萬馬踏破了,哪裡有工夫讓我們在這裡喝酒說書!」

忻州城一座酒樓中,一個老者坐在一旁,聽著眾酒客的談論,不禁展開眉頭,微微一笑。他的對面,正坐著一個尋常打扮的年輕人,見老者發笑,不由大是窘迫:「劉老將軍……這些傳言,當不得真的。」

「雖不全真,卻也不全假。」劉平含笑望著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誠摯的讚許,「曆數空桑各軍將領,能像賢侄這樣驍勇無畏的將軍實在太少了,怪不得會被百姓傳頌。」劉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佔據高位的天祈軍隊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樣出身的李允關係比較親密。

「其實,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嘆了一口氣,似有無數心事,卻難於出口。

劉平見他鬱鬱不樂,也忍不住道:「以賢侄的軍功,早該受到朝廷褒獎了,卻不知兵部為何一直毫無動靜,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話。起初玄咨拉他結黨,被他婉拒,自此兩人的關係便有些疏遠的客氣,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險而又功勞不顯的任務分派給他,絲毫不能推卻。獨善其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兩個人沉默一陣,李允忽然道:「你聽。」

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歌聲,雖零落不成曲調,卻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憤,隱隱聽得清幾句是:……

烹冰心,傾玉壺,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習的什麼文,

你練的什麼武,

你何曾見高空飛鴻鵠?

世人都道你罪難恕,

惟我為你放聲哭!

……

歌聲漸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認得正是當日攔住自己馬頭喊冤的那個瘋子。正要說什麼,卻看見劉平早已側過頭去,避開了那瘋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划出血來也沒有察覺。

「劉老將軍……」李允輕輕喚了一聲。

「失態了。」劉平緩過神,歉意地笑了笑,「這個瘋子齊緯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見。」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沒有問下去,只是叫小二給劉平換了個酒杯。被瘋子這麼一攪,兩人的酒興都有些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李允遂告辭出了酒樓,往自己的住處返回。

「允少爺……」正走在街上,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傳過來,李允轉頭一看,正看見辛悅含笑站在一邊。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藍布裙,頭上也沒有任何裝飾,卻彷彿細雨中黛色的遠山,讓空氣也頓時清冷起來。

「辛……」李允笑了笑,頓住腳步。自從那日相見後,昔日的鮫人女奴便時不時地來探望一下他,幫他做點家務,讓隻身在外的李允心頭感動。

「我想請允少爺幫我一個忙。」辛悅低著眼,渾不似平時的爽直磊落,倒彷彿有些羞於啟齒。躊躇了半天,終於說,「我給你幫傭好嗎?」

「我吃住都在軍中,用不著丫鬟。」李允脫口答道,隱約詫異於辛悅忸怩的神態。

「可是……先生的舊傷又發作了,我很需要錢……」辛悅繼續低聲道,似乎這兩句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除了給士兵洗衣服,我沒有別的辦法賺錢。而且,我再也不想……」

「要多少錢,我給你。」李允驀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見辛悅時她身上廉價的脂粉香氣和凌亂的衣服,心頭有些後悔,慌忙說道。

「那就不必了。」辛悅抬起頭,見李允的神色越發窘迫,淡淡一笑,「對不起,讓允少爺為難了。」

李允見她到這個時候還不忘了道歉,更加過意不去,趕緊叫道:「你等等——」

話未說完,街上行人忽然紛紛向兩邊閃避,挾帶著兩人退到街邊,打斷了李允後面的話。眼見一隊官員的車仗滾滾而來,氣勢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測是何人來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瘋子齊緯又撥開眾人沖了上去,口中還是同樣的一套說辭:「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訴!劉粼將軍死得冤枉,是慶陽侯兆晉為逃避罪責,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為劉將軍昭雪啊……」

「大膽!」一個家將模樣的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