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夏之酷烈 二、飛橋

玄咨對清越果然沒有打一句誑語,自他離開越京去忻州赴任沒幾天,皇宮裡果然派了人來驛館,將清越和潯都接進了宮。

進入宮門的時候清越看見了遠遠站在皇宮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儘管隔了漫長的距離,清越仍然可以感到那皇族出身的大司命眼光膠著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敵意不言而喻。清越自小是不服輸的性子,便轉了頭迎著大司命飛橋望過去,卻因為太遠而沒有看清什麼。

「好涼薄的眼神。」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清越清越,果然是來清剿越京的么?」他垂下眼,保養得如女子般白凈的手在面前的水盤裡輕輕一划,細細的水沫便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從盤底湧上,漸漸組成一把利劍的模樣——那是代表兵戈和血光的不祥之兆。而劍刃所指的方向,則正對著盛寧帝不棄所居的紫宸宮。

一旁隨侍的小童偷眼望了一下水盤中的預示,不由嚇了一跳,大著膽子道:「大人既然看出了上天的預示,為何不稟明皇上,將那個女子驅趕出宮呢?」

「皇上會聽信天意嗎?」大司命飛橋嘲諷地一笑,「我們的王朝雖然名為『天祈』,可實際上,歷代皇帝又有誰真正對天意馴服過呢?」他轉身步下角塔,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天祈朝能支撐三百年不倒,已經是奇蹟了啊。而我,又可以把它撐到什麼時候呢?」

此刻,內心忐忑的清越自然是聽不到飛橋的嘆息的。儘管前途未卜,初次進宮的女孩還是一路上好奇地打量著皇宮內的一切。平心而論,宮中的建築和裝飾對清越而言並無出奇之處,不僅沒有伽藍城內白塔的壯美,甚至比不上昔日她寄居的太倉寺卿府精緻奢華,於是清越明白了皇帝為何執意要殺掉舅父藍珏一家,卻仍然不明白天祈朝十五任皇帝為何廢棄伽藍城中現成的宏大宮殿,一意孤行地居住到這潮濕小氣的越京來。

領路的宮人將清越和潯引到宮牆側邊一個小跨院內,三壁都是青灰色的宮牆,只有西廂三間房舍,雖然狹小倒還潔凈。更難得的是,院內居然種了一株開滿白色小花的心硯樹,讓原本寂寥的小院剎那多了幾分生氣。任潯自去收拾房間,清越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兩遍,發現用自己的步子來量,這個小院子長七十八步,寬二十五步,比原先在驛館裡小了老大一圈。雖然這一點讓清越很是不快,但她畢竟是生性樂觀之人,揮去眼前的煩惱,俯身撿了朵落花攤在手心細細打量。

「皇上召見平城郡主。」門口忽然多了幾名宮人,讓潯聞聲從屋內走了出來。「你在這兒呆著。」宮人對鮫人女奴的口氣並不友善,讓潯驀地止住了腳步,有些擔憂地看著清越。

「沒事,你在這兒等我。」清越隨口寬慰了她一句,跟著幾個宮人出了院子,往宮殿深處走去。

還在半路,清越便看見一個個宮女捧了杯盤碗盞,魚貫進入一座偏殿之中。光看這偏殿的位置,清越也猜到是皇帝的用膳之處,隱約的飯菜香氣讓清越微微感到一種無端的惶惑。對那個主宰自己命運的人,畢竟還是有幾分懼怕的。

進入殿中,清越一眼瞄見端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君王正盯著自己,心裡不禁緊張,也不敢多看,低下頭施禮問安。

「是清越堂妹吧。」主位上的盛寧帝不棄淡淡一笑,「既然你的命星膽敢與朕相衝,你又害怕什麼呢?」

「看來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了大司命的無稽之談。」清越穩下心神,大膽道,「此番接我入宮,想必陛下對如何處置我已有了決定吧。」

「朕的心意,豈是讓人隨意揣測的?」不棄有些漠然地指了指面前的菜肴,「過來,伺候朕吃飯。」

「陛下似乎並不缺侍女,清越自小拙手笨腳,只怕掃了皇上用飯的興緻。」清越驀然明白不棄無非是想藉機羞辱自己,出一出朝廷軍隊被父王大敗的悶氣,索性鐵了心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回答。

「拙手笨腳?」不棄笑了笑,果真凝目看了看清越的手,不屑道,「看看你的手,果然宮中做粗活的女人都比你乾淨些。」

清越臉上一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發現上面沾染了一些泥土,進宮時被人催得匆忙,竟然一直沒有來得及洗一洗。

「哼,彥照養出這樣沒有教養的野丫頭,居然還有臉來搶朕的皇位。」不棄冷笑著,舉箸夾了一口菜放入口中,隨即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

「原來皇上召見我,是想鬥嘴來著。」清越抬起頭,微笑道,「那麼清越奉陪就是。」

「不要太高看了自己。」不棄的語聲里含著諷刺,「朕只是覺得悲哀,都長這麼大了,你居然還有興緻在驛館裡挖螞蟻窩,真不配是我皇族的後裔。」

「我不信皇上小時候沒有對螞蟻窩感過興趣,也不信皇上被允許體會過這種粗野遊戲的樂趣。」聯想起自己在王府中所受的訓教與約束,清越輕輕嘆道,「可惜這份赤子之心,皇上身居高位已是無法領會了。真不知是此時的我更自由一些呢,還是皇上更自由一些。」

「你錯了,朕與你並無不同。」不棄微微挑起嘴角,「只是你想要窺探螞蟻的秘密,改變它們的命運,而朕是想了解人的秘密,改變人的命運。說到底,還是更有力量的人更自由。」

「皇上是想把我也變成螞蟻嗎?」清越問道。

「朕原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結果你還是沒有猜出朕的用意。」不棄說到這裡,眼光忽然望向了突然步入殿中的大司命飛橋,語氣驟然嚴肅,「朕將你這叛賊的女兒安置在身邊,就是要時時警醒自己,不忘捍衛社稷的使命。這和中州傳說中那個卧薪嘗膽的皇帝做法是一樣的。」

「皇上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聽了不棄最後一句話,飛橋驀地拜伏在地上,激動地道,「皇上時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頭,實是我天祈之幸啊!」

「好了,大司命既然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就息了勸諫的心思,讓朕安安靜靜吃口飯吧。」不棄揮揮手摒退飛橋,皺著眉吩咐宮女,「讓平城郡主好好洗洗手。」

清越心中正有些忐忑,宮女們已捧了金盆手巾等一應物事上來,幫她將衣袖挽起。清越看著她們從銀壺中往盆里倒入粉紅的液體,也不知是什麼,只覺芳香沁人,猜測是摻了香脂,溫溫涼涼很是舒服。待到洗了手,擦乾水漬,清越站在原地,打定主意還是不能奴顏婢膝地去伺候不棄用飯。

然而此刻的盛寧帝心思顯然又轉到了別處,盯著自己半舉的箸尖出神。清越站在一旁,看著年輕的皇帝穿著黑緞的便服斂眉凝神的樣子,冷不防心裡一跳——這樣俊美優雅的輪廓,彷彿是用雲晶石雕刻的神像,從內在里放出奪目的光彩來,連黑袍上用銀線刺繡而成的狷紋都黯然失色。這樣尊貴的風采,想必整個雲荒,只有這繼承了帝王之血的嫡系神子才能具有,自己所認識的男子里,只有祖父依稀帶著這種影子,連父王都是萬萬不能企及的。那麼父王真的能靠武力從這天授權柄的帝王手中奪得雲荒嗎?

清越正目不轉睛地打量不棄,開始為自己的父王憂心之時,不妨眼前的皇帝驀地一摔筷子,厲聲道:「今天是誰傳的菜?朕吩咐多放點糖,怎麼不聽?」這聲呵斥從安靜的殿內乍然響起,其中的暴戾之氣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忍不住一顫。

「是奴婢傳的菜,請皇上饒命!」靜默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跪倒在門口,帶著哭音道,「可奴婢已經再三叮囑過廚房了,奴婢該死!」

「你自己嘗嘗!」不棄一抬手,將面前一盤冰雪薯絲摔在那女官面前,余怒未消,「朕倒要看看,是你的罪過還是廚房的罪過!」

那女官不敢違背,抽抽噎噎地撿起一條薯絲放入口中,頓時淚流滿面。

「究竟放糖了沒有?」上位的君王仍在追問。

「沒……沒有……」那女官遲疑了一下,終於艱難地吐出這個回答,隨即不斷叩頭,祈求饒命。

「沒用的東西,拉出去杖死,連帶那個廚子也一同杖死。」冰冷的語句從上座飄來,毫無遲疑。

「不,皇上饒命!」那女官在侍衛的拖拉下掙扎著哭道,「是放了糖的,奴婢冤枉啊!」

「反覆無常的東西,留著有什麼用?」不棄不耐煩地轉過頭,暴躁地喝道。

眼看那個女官就要被帶走,清越忍不住大聲道:「皇上若真為一盤菜而殺戮無辜,便不能怪我父王來奪你的皇位了!」

「大膽,彥照是什麼卑賤的東西,終有一天朕要把他捏成齏粉!」不棄猛地一扯麵前的桌布,滿盛佳肴的上好瓷器便傾倒著碎了一地。他霍地站起身撐住桌面,黑袍上銀線繡的狷紋不住閃動:「都給朕滾出去!」

清越抬頭凝視著暴怒的帝王,卻見他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彷彿正經歷著巨大的恐懼。不知為什麼,清越的心也是微微一緊,就像當初看到那個夢中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吐血垂死之時,同樣的惶恐和心痛。

眼看周圍的宮人忙不迭地退出殿去,清越卻固執地站在原地,甩開了旁人退去時的拉扯。待到空蕩蕩的大殿里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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