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之甦醒 五、嗣澄

彷彿生怕李允脫手而飛一般,回家的一路上李況伸手緊緊鉗住李允的手臂,讓李允不敢掙扎。他從未見過對自己如此惱怒的祖父,就算他小時候失手打傷了族兄李充,李況也只是將他訓斥了一頓,不像對七叔李甚那樣動用過家法。

可是這一次,自己卻似乎家法難逃……想起那寬寬的竹板子,李允心裡有些發怵,卻又不自禁為清越擔心起來。雖然清越的父王對她寵愛有加,可她的祖父嗣澄卻始終黑著臉,那雙犀利的眼睛中也毫無溫情。在蒼梧老王爺看來,堂堂空桑郡主和自己這個中州移民往來定然是有失尊嚴的事情吧。

胡思亂想間,已回到家門口。李況甩手將馬韁繩拋給家丁,領著李允徑直走到後院的家祠中。「跪下!」李況喝令李允跪在大哥李堯的靈位前,面色沉重地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我又軍務繁忙,都虧了你大哥自小看護你、教你習文練武。你現在就在他面前發誓,以後決不再和蒼梧王家族任何人有任何往來!」

「爺爺,莫非……是蒼梧王害死了大哥?」李允心中一凜,脫口問道。

「不……」李況遲疑了一下,緩緩道,「可是你七叔卻是被他們害死的。」

「七叔?」李允驚異地抬頭盯著祖父,卻見李況已背轉身去。「不用再多問了,皇上既然說將你監禁五天,我便不得不加倍罰你——十日之內,你不得走出家門一步,否則你再也不用叫我祖父了!」

「可我還要當值……」李允見李況急於離開,趕緊叫道。

「軍中我自會幫你告假。這十天之內,你就好好陪陪你大嫂,別再為我添亂了!」李況說完,也不再逼著李允發誓,一步步地走遠了。

李允沒有起身,跪坐在地上仰頭看祠堂里密密麻麻的靈位,彷彿一座座高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於是他站起來,遲疑著朝寡嫂的住處走去——不是不喜歡那沉默勤儉彷彿空氣般存在在家族裡的大嫂,只是兩個寡言的人坐在一起,一切都如同脫了漆的舊傢具,沉悶而灰暗。哪裡像清越那樣,如同新出匣的明珠一般跳脫圓轉,光彩奪目……

清越。這兩個字讓李允的心裡一陣溫暖,他嚮往地朝牆外的天空望了望,最終轉回頭,走進了深宅內院。皇帝的聖旨,祖父的嚴令,都是這個少年難以掙脫的樊籬,他唯一能夠寄予希望的,是等待。

對李允而言,掩飾住自己滿心的焦躁並不困難,他原本就是安靜的人,每天只是讀書練武而已。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心底暗暗掐算著清越回歸蒼梧的日子,謀劃著在清越走的那天,偷偷逃出府去,在阜安門樓上再看她最後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對於其它他從沒有奢望過,他那樣隨遇而安的性子,在這段情愫萌芽之初就已為它的夭亡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然而命運卻沒有循著這樣憂傷而平淡的路子發展,它的演繹超過了李允所有想像力的範圍。

那天,是李允被軟禁在家的第四日。他原本打算到練武場去,卻發現練武場被堂兄李充帶了一群人佔了,便掉頭走開。李充是李允伯父的兒子,比李允大兩歲,小時候曾和李允打過一架,從此兩人便有些貌合神離,幾乎很少說話。

路過大嫂窗口時,李允朝里張望了一下,不知是第幾次想要把憋在心中的情感傾訴給那沉默溫婉的女子。然而一看到大嫂埋頭專心做針線活的模樣,平靜得如同白水一般,李允便失去了打破這一片沉寂的勇氣。

圍牆邊有一角小小的池塘,不過一丈方圓,乃是從牆外越京城縱橫交錯的河道中引水蓄成,比起清越暫住的太倉寺卿府中池塘不知寒磣了多少。李允坐在水邊山石上,看著頭頂落下的葉子一片一片凋落在池塘中,最終緩緩地朝牆外流去,不由輕輕一嘆——縱然他從這裡放出紙船,那船兒也終不能順水飄去她的身邊,博她燦然一笑了。

正盯著水面神思恍惚,忽聽一陣淺淺的水響,池塘中央竟驀地冒出一個頭顱來!李允心下一驚,下意識地站起,擺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守勢:「什麼人?」

「李公子,我是平城郡主的鮫奴……」池塘中的人緩緩從水中探出半截身子,拂開濕漉漉遮住眉眼的瑩藍長發,露出一張並不年輕卻依然秀致的面孔來。下一刻,彷彿耗盡了自己的力氣的一般,鮫人女子頹然用手臂撐在池塘邊緣的亂石上,努力抬起頭對驚愕的李允說道,「郡主她現有殺身之禍,求李公子去救救她……」

「你說什麼?」李允此刻已隱約認出眼前的鮫人正是清越從蒼梧帶來的奴僕,似乎是名叫潯的,然而他卻一時無法理解潯口中匪夷所思的話語。他彎腰將鮫人從水中拉出,心悸地看到那蒼白細緻的皮膚上道道淋漓的血痕,將自家的水塘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顯然是潯通過水道游來給自己報信時,被散布在水中用以防範鮫奴逃跑的鐵蒺藜所傷。

「今天天還沒亮,就有無數官兵包圍了我們住的地方,從大門口一路殺了進來……」潯喘了口氣,伏在岸上不住發抖,哽咽著說,「我嚇壞了,問郡主怎麼辦,她卻說逃不了了,就坐在屋子裡哪裡也不去。我哭著求她躲一躲,她就給了我這個,讓我拿來給你……」說著,潯從貼身衣服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紙船來,儘管已被水浸得變了形,卻仍然可以看出正是李允第一次送給清越的那艘樓船。

一看到這殘破的紙船,李允的心便彷彿被一隻手揪了一下,疼得發顫:「那她……現在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郡主把我推到了水池中,指點給我你的方位……等我一口氣游出老遠,回頭看時,才發現那邊已經著火了……」潯說到這裡,忍不住哭出聲來,「如今,只能求李公子想想辦法,救救郡主了……」說著深深磕下頭去。

「我一定會救她!」李允如同發誓一般吐出這幾個字,再不多想,轉頭就朝前側院的馬廄奔去。

「允少爺,您不能出去……」養馬的家人見李允上來就牽馬,想起李況的禁令,連忙上來阻攔。

「我自會給爺爺解釋!」李允丟下一句話,自顧翻身上馬,朝大門口衝去。

「等等!」隨著一聲大喝,李允手中的韁繩竟硬生生被人拽住,坐騎再前進不了分毫,「李允,皇上命你在家囚禁五日,你竟是要抗旨么?」

李允低下頭,發現攔住自己的正是堂兄李充,不禁苦苦一笑:「是爺爺命你來攔住我的吧。」

「你的本事,我如何攔得住?」李充哼了一聲,手中卻暗暗把韁繩握得更緊了些,「爺爺只是讓我轉告你,蒼梧王一黨正是蓄謀篡位的叛逆,此刻你的一言一行危及的不僅是你自己,還有我們李家滿門!」

「多謝充哥提醒,我……我自有分寸,還請充哥放手。」李允深吸了一口氣,就算為了家族不能牽涉進去,他也無法坐在家中忍受那等待的焚心煎熬。

「你還是要去?」李充怒道,「你可知道領兵去捉拿蒼梧一黨的人是誰?正是爺爺!難道你要與爺爺,與皇上為敵?」

「不,我不會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去看看而已……」李允哀懇地朝李充道,「充哥,求你放手,不去親眼看看,我會瘋的!」

「你現在就已經瘋了!」李充怒極一抖馬韁繩,指著身後的人群道,「我已經安排了人守在門口,就算你武功高強,一時間也無法衝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果真要叛出這個家門么?」

聽他這麼一說,李允此刻才發現,大門處果然聚集了許多家丁。面對這些朝夕相處的人,李允知道自己無法狠下心殺出一條血路去。他低頭看著馬前的李充,忽而一笑:「其實爺爺應該知道,你們是攔不住我的。」說完,他雙足在馬鞍上輕輕一點,身形一錯,竟立時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李充武功不弱,依稀覺察到李允實際上是凌空飛躍了十丈之外的門樓。他立時拔起身子躍上圍牆,卻看到李允已落在遠處的街角,自己無論如何是追不上了。驀地想起李允方才如鬼如魅的身法,李充不由暗暗咂舌——難怪祖父一直對李允青眼有加,這小子的武功果然超過了眾人的想像。

一口氣穿越越京城的大街小巷朝太倉寺卿府奔去,李允老遠就看到衝天的黑煙,散布在灰霾的天空中如同猙獰的網羅。再奔得近些,便見一隊隊官兵正操了木桶水盆,正在努力救火。

李允認得這些兵士乃是祖父李況的部下,連忙找了個相識的校官問道:「好好的怎麼燒起來了,屋裡的人呢?」

那校官見是李允,也不隱瞞:「皇上察覺了蒼梧王一黨的叛逆陰謀,命我等秘密擒拿,不料狗急跳牆,他們竟放火想消滅證據。今早一番激戰,趁亂拿下了亂黨,可惜卻讓蒼梧王彥照跑了……」

「那他的家眷呢?」不等那校官說完,李允急匆匆地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不落,都抓住了,按皇上吩咐都押上萬井門樓。彥照正是從那裡逃跑的……」那校官話音未落,李允已道了聲「告辭」,一路拼盡了全身力氣朝萬井碼頭方向跑去。

萬井門並不是越京八大城門之一,原本只是太雅門的一個側門而已。不過由於空桑人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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