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之甦醒 一、清越

蒼梧老王爺是個瘋子。小時候,清越就聽見下人們背地裡如此自己的祖父。

由於早些年就把蒼梧王位讓給了兒子彥照,老王爺嗣澄平日都隱居在自己的弘山別業中,就算是兒孫們都難得見上一面。因此清越雖然想驗證下人們的私語,卻一直沒有機會。

清越每年只有在千秋節的慶典上才能見到祖父。千秋節是天祈王朝的開國紀念日,按照祖先的規矩,所有的皇族都必須參與儀式繁複的慶典和祭祀。那個時候清越和母親蒼梧王妃一起站在祭台的下方,看著祖父嗣澄與父親彥照兩代蒼梧王一一履行冗長的禮節。站上一天下來,儘管頭頂撐著遮蔽陽光的傘蓋,清越還是覺得頭暈眼花,而烈日下身著厚重禮服的祖父卻依然身形挺拔。這樣沉穩的老王爺,怎麼會是瘋子呢?

清越並沒有去問母親,她知道那個穩重自持的蒼梧王妃最痛恨的,便是亂嚼舌根子的下人。尋思了許久,清越終於找了個在王府中待了多年的鮫人奴隸,偷偷拉到僻靜處。

那個伺候了四代蒼梧王的鮫人女奴潯低著頭跪在清越面前,讓清越只能看到她披散下的瑩藍長發。「郡主問話,奴婢自然知無不言。」潯的聲音,柔和而馴順。

「那麼你告訴我,老王爺為什麼被說成是瘋子?」清越壓低了聲音問。

「奴婢不知道……」潯說到這裡,聽到清越不滿地冷笑了一聲,連忙道,「或許是因為……他早早地便把王位讓給了王爺,自己卻隱居去了。」

「這個還用你說?」清越蹲下身,注視著女奴的眼睛,虛言恫嚇,「你若是不說實話,小心我叫人把你賣出府去!想要再找個像蒼梧王府一樣體恤下人的地方,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了吧。」

潯顯然被清越的話嚇壞了,她伏在地上,身子不斷發抖:「郡主,求求你,不要賣我出去……」自從千年前空桑星尊帝滅掉海國後,鮫人世代為空桑人奴隸,身世悲慘。相比而言,蒼梧王府對待鮫人已是十分仁慈,即使是年老色衰的鮫人,也養在府中讓他們善終,不像其他地方迫不及待地殺掉,用他們的眼珠製成珍貴的珠寶凝碧珠,用以點綴空桑貴族的帽冠和釵鈿。正因為對平民和奴隸的優容,蒼梧王彥照才會在民間有崇高的聲望。而潯年紀已老,若是賣出府去只能是死路一條。

「說吧。」清越見自己嚇壞了她,不由有些心軟,「放心,我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

歷盡滄桑卻美麗依舊的鮫人女奴遲疑了一會,終於開口:「因為老王爺……愛上的是一棵樹……」

「什麼?」清越差點跳了起來,語氣都有點結巴,「一棵……樹?」

「是的。」潯低著頭,絮絮地道,「四十多年前,十七歲的老王爺剛承襲了爵位,照例前去越京朝覲謝恩。他回來的時候,就寶貝一般運回了一株心硯樹,種在弘山別業中。從此,他便長住在那裡,把這正經的蒼梧王府冷落下來,以前的侍妾舞姬也再不近身。好容易等到彥照王爺成年,老王爺便急匆匆地將王位讓給了彥照王爺,自己更是隱居在弘山別業里。聽說他對那株心硯樹寶愛之極,這四十多年來幾乎每晚都睡在樹下……」

「真想看看那株心硯樹呢。」清越好奇地道,「你見過么?」

「沒有。」潯搖了搖頭,「老王爺從不許旁人接近那棵樹,聽說有人無意中闖進了種樹的院子,當場就被老王爺殺了。」

什麼時候能親眼看看這棵樹就好了。清越暗暗地尋思著,儘管知道這是個危險的想法,嬌生慣養的貴族女孩卻抑制不住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她遣走了鮫人女奴,獨自走到後花園裡,卻沒有找到一株心硯樹。那種喜陰又喜雨的樹木,適合生長在千里之外的越京,卻很少分布在乾燥晴朗的蒼梧郡。

不過,機會還是有的。至少,每年老王爺嗣澄的生日,彥照都要帶著闔家前往弘山別業祝壽,至於能不能被老王爺接見,就要看運氣了。

老王爺嗣澄過六十歲壽誕的時候,平城郡主清越正是十六歲的豆蔻年華。黎明時分,清越就被叫起來,開始冗長的梳洗和裝扮。儘管有可能只是在弘山別業花廳中乾巴巴地坐上幾個時辰,這一應的禮節還是必不可少。好容易梳好了繁複的頭式,清越拽著禮服的下擺,跑到了母親正在用早飯的寢殿中。

「母妃,我這次是不是可以戴珠翳了?」不顧被門檻絆了一下,清越興沖沖地對母親叫道。

「是啊,十六歲了。」蒼梧王妃愛惜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從妝奩中取出一副珠翳來,「第一次戴,看看合不合適。」

珠翳是蒼梧貴族婦女中流行的一種裝飾,也是遮掩面貌的屏翳。最初是用成串的珠子垂在眼前,卻因為影響視線而逐漸改造成現在的款式——金箔或銀箔錘制的眼罩,如同兩片樹葉堪堪遮住眼睛四周,邊緣和下端還鑲嵌著各色細小晃動的珠鏈,戴上之後,那些裹在精美綢緞中的女人,便更添幾分神秘而冶艷的風情。也難怪清越對於這充滿誘惑的裝飾一直念念不忘。

對著鏡子,清越看著母親親手為自己戴上標誌成年的珠翳,不由自賞地對著鏡子眨了眨眼。好容易等蒼梧王妃也準備停當,現任蒼梧王彥照便率了闔家嫡庶老幼,坐著華貴的馬車朝城外的弘山別業而去。

弘山位於蒼梧郡治的西南邊,離寬闊浩淼的鏡湖不遠,因此氣候也因為鏡湖的水汽滋潤而變得陰濕。坐在馬車上的清越回想著潯的話,心裡越發篤定——若非為了那株神秘的心硯樹,祖父哪裡會常年居住在這樣的地方?光這四季不變的陰沉天空,悶也把人悶死了。

儘管用的是砂之國進獻的良馬,從蒼梧郡治到達弘山還是耗費了這些空桑貴族們整整半天的時間。等到終於可以從馬車上下來,清越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被抖得酥了,只是她心裡一直盤算著那棵心硯樹,竟沒有像往年一樣抱怨出聲。

「長大了果然懂事得多。」蒼梧王彥照看著珠翳下女兒沉斂的眼神,不由向王妃笑道。

「是啊,王爺也該留心給清越找個好婆家了。」蒼梧王妃笑著應對。

「哼!」清越聞言,惱羞成怒地跺了跺腳,當先朝弘山別業的門樓處跑了開去。「我先去花廳等你們。」

守門的侍衛認得是郡主,不敢阻攔,任憑她直接便轉到了青磚的影壁之後。

「要不要找個人跟著她?」蒼梧王妃擔憂地問了一句。

「來了好多次,她認得去花廳的路。」蒼梧王彥照低低嘆了一句,「且容她再任性一陣吧,待到出嫁了,誰還會像我們這樣寵著她?」

「王爺……就算為了大局,也請盡量不要委屈了女兒……」蒼梧王妃說到這裡,語氣竟有些哽咽起來。

「我盡量吧。」彥照握住妻子的一隻手,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轉過影壁,清越熟練地穿過布滿紫藤蘿的垂花門,抄近道往平常所待的花廳而去,準備著和去年一樣,對著空空的太師椅行賀壽大禮。然而還沒有走近花廳,她一眼便瞥見遠處粉牆牆頭露出一片樹梢,暗綠色的心型葉片間點綴著細小成簇的白花,跟她在《畢芳圖鑑》中專門查出來的心硯樹外形十分相似。

心中咯噔跳了一下,興奮與緊張的情緒如同火苗一樣照亮了女孩的雙眸。她警覺地轉頭四下看看,確定這向來寂靜的弘山別業中沒有旁人發現自己的行蹤,便提了裙子,沿著小竹編成的籬笆悄悄朝那棵樹走去。

她原本只想瞅得仔細一些,卻不料腳下道路曲曲折折,帶著她穿越無數山石花圃,走著走著,竟離那棵樹越來越遠。待到她死了心打算折返的時候,已是站在一個池塘旁的水榭上。

池塘的水顯然是從鏡湖引來的,水面雖然不大,對岸卻只種了些霧蒙蒙的水杉樹,讓人的視線彷彿可以越過樹梢望進天空里去,連帶池塘邊的水榭也顯得軒敞起來。清越走得累了,又不見父母差人來尋,心裡便莫名其妙地有些賭氣,乾脆在水榭邊坐下,趴著欄杆看那水中的游魚。

這天為了趕來弘山別業,清越原本就起了個大早,加上在馬車上顛簸了半天,此刻便覺出睏乏來。看了一會,只覺那些魚兒在眼前晃來晃去,漸漸與水面上的波光融為一體,清越就這麼伏在欄杆上,睡了過去。

朦朧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身旁簌簌作響。清越抬頭一看,不由一驚:片刻之間,原本敞亮如鏡的水面上竟長出一片蘆葦般的植物,挺立的莖葉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水面,把對岸的水杉樹完全從視線中遮蔽開去。或許是因為紮根在水底腐爛的淤泥里,雖然這新生的綠色也算均勻鮮亮,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見到的凍斃的乞丐,那慘綠的臉色雖然和眼前的葉色不是十分相似,卻同樣讓她渾身一寒。

本能地,清越霍地站起,轉身就想逃離這片詭異的植物,不料腳下一空,竟驀地踏落水中。水雖不深,但視線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利劍般筆直的葉片,拂過臉上帶起輕微的刺痛,倒似要將她淹沒一般。清越勉力寧定心神,拂開身前葉片想要涉水上岸,眼光卻忽然觸及一點鮮紅,彷彿死氣沉沉中突兀而起的妖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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