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前往夜城

我名叫約翰·泰勒。夜城之中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我已經待在正常世界裡過著正常的生活好幾年了,而這麼做的回報就是沒人會來殺我。我很喜歡默默無聞。這樣可以讓我遠離壓力,遠離身分認同、他人期待,以及宿命之類的壓力。不,此刻我還不想解釋這些東西。幾個月前我剛滿三十歲,不過對此我並不在乎。如果你跟我一樣經歷過那麼多倒霉事的話,你就根本不會去計較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只可惜日常生活中即使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掀起大風大浪,於是我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全然不顧我的理智,即將再度回到夜城。五年前我為了遠離死亡危機以及朋友們的背叛而逃離夜城,當時我透過血跡斑斑的雙唇發誓我絕不再回去,無論如何都不再踏足夜城一步。我真該記得當時的誓言。上帝就是喜歡看人違背誓言。

上帝,或是冥冥之中的某個幕後推手。

我將要回到一個每個人都認識我的地方,至少他們都自以為認識我。曾經如果我有心,我可以在夜城成為一名大人物。然而或許是關心太過,我不願意踐踏小人物的生命爬向頂端。說實話,我從來都沒有那種野心,不過在夜城那種地方輕易在人前吐露真心絕非明智之舉。我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顧好自己的命,對於榮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會搞成如今這個局面並非都是我的錯。我自認是一名浪跡天涯的騎士,然而我解救的公主總在背後捅我,伴隨我的長劍總在龍皮之前破碎,我一生追求的聖杯最後終究淪為威士忌的酒瓶。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即將回到那些老面孔、老記憶、老傷疤之前,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希望這一切都將值得。

不用期望沒有人發現我歸來。在夜城,約翰·泰勒的聲名遠播。五年的流亡生涯絲毫不會改變這個事實。當然,夜城裡沒人任何人認識真正的我。跟一打的人問起我的名字,你會得到一打不同的答案。有人會告訴你我是個巫師、是個僧侶;有人會說我是騙徒、是老千;也有人說我是個俠盜、是義賊。當然,他們都弄錯了。我從不讓任何人接觸真實的我。對某些人來講我是英雄,對另外一群人來講卻是惡魔,而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所有角色我幾乎都扮演過。除了找人之外,我還有其他天賦,而且這些天賦還頗為驚人。當我詢問問題的時候,人們通常不敢不答。我曾經是個十分可怕的男人,即使在夜城那種地方也一樣;不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那都是在命運以愛之名將我徹底擊垮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保有令人畏懼的本能,不過我相信自己不曾失去那些東西。那就像拿棒球棒把人從腳踏車上扁下來一樣,你絕不會喪失這類本能的。

我從來都不帶槍,因為沒有這種需求。

我父親自己喝酒喝到醉死,因為他始終無法承受發現老婆不是人類的打擊。我從來不認識我母親。街坊鄰居輪流照顧我,把我養大,但是他們並非出自本心,而我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我對自己的身世存有許多疑問,從來不肯放棄追求這些答案。或許這就是我成為私家偵探的主因,當人沒辦法解決自身的問題時,能夠幫助別人解決問題也算是一種慰藉。工作的時候我都穿著一件白色大風衣。一來實用,二來符合形象,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這樣可以隱藏風衣之下的真實自我。我希望別人猜不透我,因為我不會要讓任何人接近。這是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保護自己。

我獨自一個人睡;我愛吃所有對身體不好的食物;如果想到,我會親手洗衣服。自給自足的感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對於女人,我的運氣向來不好,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多半都是我的錯。儘管生活如此不堪,我依然傾向浪漫主義,擁有所有浪漫人士所必須面對的麻煩。我最親密的女性朋友是個賞金獵人,工作範圍僅限於夜城。她曾經試圖殺我,不過我並不怪她,因為那不過是一筆生意罷了。

我飲酒過量,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歡酒精帶來的麻痹感,因為有太多事情我不想記得。

如今,拜喬安娜·貝瑞特母女所賜,我將再度踏入地獄;再度踏入那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有人為了莫名的原因意圖置我於死地的地方;踏入那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有活著的感覺的地方。在夜城,我可不只是個平凡無奇的私家偵探。這也是我離開的原因之一。我怕我終究會變成自己不喜歡的人。

然而當我跟喬安娜·貝瑞特一同走入倫敦的地鐵系統時,我實在難掩那種將要回家的興奮之情。

是哪個地鐵站或是哪一條路線並無關緊要,整個地鐵系統都可以通往夜城。地鐵的一大特色就是所有的車站都長得一樣。一樣斑剝的瓷磚、醜陋的機械、過亮的燈光,甚至連那些超大的電影及廣告海報都長一個樣子,加上只有觀光客才會蠢到去使用的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堆不管是為了乞討還是純粹為了遠離塵囂的流浪漢,或坐或卧在他們髒兮兮的毛毯上。當然,地鐵站里永遠不會缺少急促的腳步聲,不管是來購物、通勤、觀光、做生意還是媒體記者,總是有人忙碌地趕往別的地方。幸好倫敦的人口還不至於多到像東京那樣需要專人把乘客塞進車廂里,不過也差不了多少了。

一路上喬安娜都緊緊跟在我身邊,顯然她不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和擁擠的人潮。她過慣了高級的生活,出門坐的都是備有冰鎮香檳跟制服司機的加長型大禮車。我強忍著滿肚子笑意,領著她擠過人群。結果她身上居然沒帶零錢,兩張車票錢還要我來付。我甚至得教她如何使用收票機。

我們上了手扶梯進入地鐵系統下層,驚訝地發現居然所有手扶梯都沒有壞。我左拐右彎,完全憑藉直覺認路,最後終於找到要找的指示牌。那牌子使用了一種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認得出的文字。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那種文字叫做伊諾語,乃是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與天使溝通而創的語言,不過我只認識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正確發音。我抓起喬安娜的手臂,拉著她走入指示牌底下的小通道里。她臉色不悅地掙開我的手,不過還是乖乖地跟著我進入一扇寫著「維修室」的門。門後是一個小房間,房內堆滿了穿著大英帝國鐵路局制服的稻草人,至於為什麼要給稻草人穿制服就別問了。我反手把門關上,享受短暫的寧靜,接著拿起牆上的電話,對著沒有撥號音的話筒說了一個單字。

「夜城。」

我放下電話,滿臉期待地看著牆壁,喬安娜則是滿臉迷惘地看著我。沒多久,昏暗的牆壁自上而下一分為二,緩緩向兩旁滑開,露出其後一條又長又窄的走道。走道的牆壁一片血紅,彷彿一道大傷口。其內光線黯淡,看不出來源,照出一片霧茫茫的感覺。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既像是過期的香水,又類似腐敗的殘花。走道之中回蕩著許多低語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片斷的音樂若有似無,有如不同頻率的廣播訊號搶著出頭。遠方響起一陣修道院的鐘聲,勾起人們心中的一種迷失、一種孤獨,外帶一絲淡淡的憂傷。

「你要我走進那裡面去?」喬安娜驚訝完了之後說道。「這根本就是通往地獄的道路。」

「差不多。」我冷冷地說。「這是通往夜城之路。相信我,這部分的旅程算是非常安全的了。」

「這條路讓我毛骨悚然。」喬安娜小聲道。她著迷般地盯著那走道看,就像鳥盯著蛇一樣。「那感覺就像它……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喔,的確不是。不過這是通往你女兒身邊的最佳途徑。要是你不敢進去,現在就回去吧,接下來的只會更糟而已。」

她頭一抬,嘴一緊,堅定地說:「你帶路。」

「當然。」

我一腳踏入走道,喬安娜尾隨而入。接著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正常世界。

通道的另一端連接到一個地鐵站的月台,乍看之下跟普通的月台並沒兩樣。喬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感覺安心了不少。我沒跟她多說什麼,因為有些事還是讓她自己發現比較好。我帶著喬安娜走入月台,身後的牆隨即無聲地關起。我已經五年沒來了,不過這裡還是一點都沒變。乳白色的瓷磚上布滿了幹掉的血跡、野獸的爪痕以及各式各樣的壁畫。跟往常一樣,總是有人會在壁畫中拼錯「克蘇魯」 這個字。

月台對面的牆壁上有一張沿途停靠站列表,表上的站名完全沒變。「影子瀑布」、「夜城」、「血田」、「諸神之街」。牆上所貼的海報散發出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極力想要忘卻的惡夢景象一般。海報里都是一些名人所代言的影片、店家以及服務,而且是屬於不可告人的那種東西。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潮本身就可稱得上是一種奇觀。我在心中暗自竊笑,饒富興味地觀察著喬安娜面對過往人群的反應。若不是不願讓我看笑話,她此刻一定已經目瞪口呆了。她眼睛張得老大,對種種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敢多看,只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旁向前行進。

到處都有街頭藝人彈奏陌生的音樂。他們腳下的帽子里裝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硬幣,其中有些硬幣已經不在市面上流通,有些甚至從來不曾流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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