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一架大型飛機從布列頓島海角的上空飛過,開始向左拐一個慢彎,然後降低了高度,按著新航向繼續飛著。現在機頭是朝西南方向,它要經由哈利法克斯和波士頓,然後抵達紐約。在飛機上,赫克洛夫特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第二層機艙的休息室里。他獨自一人坐在休息室右后角的一張單人椅里,那個黑色公文包靠艙壁放著。在這裡,他更便於專心致志地思考;而在客艙里,他如果手裡拿著那文書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讀的話,鄰座乘客的目光也許無意中就要落到那文書上了。

他先從海因列希·克羅森——這是個不可知的、可又是無處不滲透著他的影響的人物——的信件開始讀起。他的信件本身就是一篇不可思議的東西。它的內容讓人看了簡直毛骨悚然。怪不得曼弗拉第曾以日內瓦大銀行全體董事的名義,向赫克洛夫特提出,請他把這封信毀了。因為在這封信中,克羅森用通俗的話語敘述了他在三十午前存入日內瓦銀行這一大筆款項的詳細出處。

按照我們當代的法學觀點來看,賊偷賊在法律上是無從追究的;而這一大筆款項的大部分來源都是屬於賊偷賊的性質的,因而可以不受到法律的追究。然而其中的部分來源,則在如今的法律上還是會受到追究的。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到處搶掠。它榨乾了自己的內部,又把別國洗劫一空。希特勒把國內政治異己分子的財產剝奪光,又把被征服國的財富鯨吞完。要是萬一勾起了世人對希特勒這種殘暴掠奪手段的回憶的話,就會有人出來對克羅森的這一大筆存款提出曠日持久的訴訟的,而海牙的國際法庭就要對這筆款項進行長時期的凍結。

曼弗拉第在日內瓦說過:「把克羅森這封信毀掉吧。你自己心裡明白他當時這樣做的動機就可以了。你沒有必要知道他在當時的具體做法。他的那些做法造成了一個極為複雜的後果,而後人又根本沒法去消除它。不過你要留心的是:可能有人會企圖來阻撓你下一步的計畫,也可能有人想從你的手裡弄走這筆巨款,因為你現在是經手億萬元的巨擘啊。」

諾勒把克羅森的信讀了大概有二十遍。每次讀它的時候,他總竭力去想像,寫這封信的會是個什麼樣子,也就是說他的生父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海因列希·克羅森外表是個什麼樣子。他的母親把她所切齒痛恨的這個人的一切照片、信件,以及與這個人有任何蛛絲馬跡關聯的材料,全都毀掉了。

下面就是克羅森的信:

吾兒:

我是在帝國軍隊全線崩潰的時刻來給你寫這封信的。柏林已危在旦夕,滿城火光,遍地屍骸。這一切都讓它去吧。現在我不想費時間和你談起既往已出現的事,或既往容或要出現的事,也不談起那些背叛了自己信仰的人的事;更不談由於那些道德淪喪的領袖人物的出賣,因而使惡戰勝了善的事。在這魍魎世界裡,誰要是起來對魔鬼進行指控,他自己也反頂會招誤議,會被人懷疑為魔鬼之間的互相攻訐。

所以,我現在什麼也不說,我要用我自己的行動來說明我的為人。上天保佑,但願你能為我的某些行動而感到自豪。

我終於給我自己確立了這樣一個信念:有罪就該贖罪。

和這封信聯繫在一起的文書上,提到我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同時也是我最得力的同僚,他們也同樣確立了這一信念。我們必須補償我們所造成的破壞,贖回不能饒恕的、窮凶極惡的、背叛行為所犯下的罪愆。贖罪也可以叫做尋求寬恕。我們所以做出了這個安排,也就是為了能得到部分的寬恕。

五年前,你的母親採取了一個果斷的行動,這在當時我是不能理解的。因為我對於新秩序是一片愚忠。當時,我認為她在激憤中說出的那些活,純屬一派無稽之談,是由於她聽信了那些忠於祖國的壞蛋們的讒言。不料到了兩年前,也就是1943年的2月,她說的那些話全應驗了。我們這些金融界和政治界的大人物全都受騙了。兩年來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德國就要走向覆亡。但我們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我們心裡明白,德國要亡。別的一些人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們就變得無所顧忌了。即而出現了種種慘無人道的暴行,而整個騙局也就日益昭著了。

二十五個月之前我擬出了一項計畫,而且贏得了我在財政部的摯友對我這一計畫的支持。他們支持我,純粹是出於他們的自願。

我們的目標是要把許多筆巨額款項,轉存到中立的瑞士去。這些錢在將來的某一天,可以用來資助成千上萬被那群野獸的暴行弄礙家破人亡的人們。這群野獸打著德意志的旗號來干慘絕人寰的勾當。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做德國的榮譽。

我們知道那些集中營的情況,貝爾森、達秋、奧茨威辛這些集中營的名字,將遺臭萬年。我們也知道對於無辜無告的男女老少,實行集體屠殺的暴行,讓他們一字排開,站在他們自己挖掘的壕溝邊上,然後向他們開槍。我們還知道——老天爺在上!我們還知道那些焚燒活人的爐子!還有噴射毒瓦斯(而不是噴射淋浴熱水)的噴頭。還有那些沒有人性的醫生,他們乾的那一行醫道真是亘古未聞,他們在活人的軀體上做慘無人道和難以忍受的試驗。我們若目睹這些事情的話,我們的心都要裂的,我們的眼珠都會氣炸的。可是,為這些事情我們淚流幹了也是徒然。不過我們還有思想,我們的大腦還沒有失去它的功能,因此我們還能思考對策。

有罪就該贖罪。

儘管我們沒有使死者還魂的魔力,也不能光復那些被野蠻和暴力剝奪走的東西。可是我們能夠設法找到這場浩劫的所有倖存者,和所有罹難者和倖存者的後代子孫,以便在他們身上儘力彌補我們的罪愆。我們必須從世界各地把他們找出來,並向他們表示,我們沒有忘記過去的這一切。我們在他們面前感到羞愧。我們願意竭力為他們辦事。只要我們力所能及,我們一定為他們效勞。我們已經做的事都是圍繞著這一目的的。

我始終不以為我們所做的這些就足以贖我們的罪孽,亦即我們不知不覺中也被牽扯到其中去的那些犯罪行為;但是我們——我自己也一樣——是在儘力贖罪的。你母親的那些預斷,現在每一分鐘都在糾纏著我。上帝啊!當初我為什麼就不肯聽從這位偉大而善良的女人的勸告呢?

現在來說我的計畫。

我們打算把我們弄到的所有的款項,全都兌換成美元。我們的目標是每月存入瑞士銀行一千萬美元。乍看會使人覺得這個數目太大了。不過你只要拿它和納粹財政部的全部金融渠道,在戰爭的高峰年頭所吞吐的全部資金量相比,那它就不值一提了。結果我們超過了我們的目標。

利用納粹的財政部,我們得以從帝國範圍內的幾百個點上,吮吸出我們所需要的這筆款項。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是從帝國以外,來吮吸出這種資金的,因為帝國疆土是在不斷擴大的。從賦稅中抽頭是我們款項的一個來源;鯨吞軍械部的大宗軍火撥款,這又是另一個來源;從國防軍的開支里,我們也可以擠出一點錢來;撥交給佔領區的各項款項,往往中途也被我們截走了。從被帝國沒收的財產中,從大產業家、工廠、私人開辦的公司等方面獲得的各種收入,本應上繳帝國國庫,而實際卻全入了我們的賬號。從拍賣各被佔領國的許多傅物館裡的種種藝術珍品所得的錢,也都歸入到我們這個計畫的項下。

這是個總計畫,我們執行得相當成功。我們每日每時郁在冒生命危險,都是在恐怖的陰影下。但是不論風險多大,在我們的信念——有罪就該贖罪——的面前,就都無足掛齒了。

一項計畫是不是能夠成功,那就看它的目標是否能長期被保持住。在一項作戰方案的指導下攻克的港口,而第三天卻被從海上來的敵人奪回去了,那麼這麼個計畫就稱不上是個作戰方案。在制訂方案的時候就應當把可能從各個方面來的破壞、干擾全都考慮進去。就制訂一個真正經過深思熟慮的計畫來說,必須預見到由於歲月的變遷必然會帶來的情況的變化,從而能做到防患於未然,以保證在計畫的各個步驟上所獲得的成果,都不至於付諸東流,最根本的一點是:應該設法使時間這個因素成為實現計畫的一個條件;而我們也正是按照文書所規定的各項條件,來儘力利用時間這個因素的。

我們倒是希望上蒼保佑我們,能比原計畫時間提前給予罹難者和倖存者以援助。不過,這樣就有可能招惹世人覬覦我們弄到手的這筆巨款,我們的計畫就有完全落空的危險。所以,要想使本計畫成功,就必須推遲到我們的下一代人再把這計畫付諸實施,即令這樣,還照樣會存在某種風險,不過由於時間的推移這種風險能減少一些罷了。

空襲謄報在我耳邊不停響著。時間確實所余無幾了。就我自己和我的兩位摯友來說,我們此時此刻還不死,僅僅是為了等著知道,這封信通過一個地下信使,是否確已送到蘇黎世了。一旦我們知道該信已送到目的地了,我們馬上就履行我們自己的一項條約——我們和死神之間訂的一項條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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