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197x年的1月。

火車站上,擴音器在廣播:「旅客們請注意,七點鐘開往蘇黎世的火車就要從十二號站台發車了。」

一個身穿暗藍色風雨衣、身材高大的美國人,舉目掃視著日內瓦火車站深邃的圓屋頂,想找出廣播的擴音器究竟安在哪兒。他那尖削而稜角分明的臉上,帶著一副疑惑的神態。車站上的廣播是用法語說的。他不大會說法語,更聽不懂。不過好歹他聽清了「蘇黎世」這個地名,而他也正是在等著廣播這個地名。他掠了掠蓬鬆伏在前額上的淺褐色頭髮,向火車站的北頭走去。

人很擠,四面八方來的人流從他身邊擦過,往車站的各個出口擁去,各奔前程。車站建築的高層廳室里,回蕩著擴音器里傳出的單調而刺耳的聲音。不過,看來對這種尖嘯的廣播聲誰也不介意。身著日內瓦式火車旅行裝的旅客們,心裡都有自己的打算。今天正趕上周末,山裡剛下了一場雪,市外的空氣既清新又寒冷。有那麼多遊玩的地方,那麼多該辦的事情,那麼多該赴的約會。不抓緊自己的時間不啻於讓別人來偷走自己的生命。所以,人人都在匆忙趕路。

這位美國人也在趕路,因為他也有件事要辦,有個約會要赴。早在車站廣播之前他就聽說了,開往蘇黎世的火車要從十二號站台發車。按照事先的計畫,他應該從斜坡道走下去,進入月台;從尾車開始,往前數到第七節車廂。然後從該車廂的第一個門上車。上車後,再數到車廂里第五個隔間的門,在門上敲兩下。如果事情不出蹊蹺的話,這時就會有一位日內瓦大銀行的董事來開門,請他進去;果若如此,那就意味著近十二周來的一切準備工作是贏得結果了。所謂準備工作,包括:幾封故意措詞含混的海底電報、雙方隔著大西洋通的電話以及彼此保證絕對信守的秘密,等等。這位瑞士銀行家曾一度以為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那是白費了的。

這個美國人並不知道日內瓦大銀行的這位董事為什麼要約他會面;不過他覺得對方採取這些防範措施是可以理解的。這位美國人的名字叫諾勒·赫克洛夫特。其實他自小並不姓赫克洛夫特,他是1939年夏生於柏林的。他出生的醫院登記的他的姓氏是「克羅森」。

他的生父叫海因列希·克羅森,是第三帝國的首席戰略家,又是傑出的理財專家。是他把當初德國的各派經濟勢力擰到了一塊,從而保證希特勒取得了優勢地位。

海因列希贏得了一個德國,但卻失去了一個妻子。他的妻子叫愛新,是美國人。說得更確切點,她是個剛愎自用的美國女人。她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倫理觀念。她看透了這幫國社黨人,認為他們是既不講道德,也不講倫理;他們是一夥由一個瘋子統率的自大狂者,受著一幫銅臭薰心的金融家的豢養。

8月的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她給了丈夫一個最後通牒:要求他懸崖勒馬並調轉槍口去收拾這個瘋子和這幫自大狂者,以免將來噬臍莫及。這位納粹頭子滿不以為然地一面聽她們這番話,一面嬉笑著,把他老婆的哀得米敦書看作是一個剛當上母親的女人的胡鬧,而嗤之以鼻。愛新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十分孱弱而且名聲掃地的社會制度下長大的。不過,那個社會制度不久就會轉變成為一種新的社會秩序的。在他看來,愛新的這個最後通牒是意味著要他選擇:或則聽從她的這種乖戾的主意,或則給這種新秩序當個犧性品。

當晚她就打點了她自己和新生嬰兒的行裝,隨著最後一批從柏林去倫敦的飛機飛走了。她要先在倫敦落腳,然後再回紐約。她走了一周之後,希特勒就向波蘭發動了閃電戰。他的那個想綿延萬代的帝國,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歷程;而這個歷程,從帝國發出第一聲侵略炮響那天算起,前後也只不過持續了約一千五百天。

赫克洛夫特穿過車站入口處,沿著斜坡道走下去,上了長長的水泥構築的月台。他沿著列車數:四、五、六、七;在第七節車廂敞開的車門左手的車窗下,有一個用鏤孔模板印出的藍色小圓圈。這是個標誌,表明該車廂內的設備比頭等車廂還講究——各個隔間的面積加大,而且裡面的設備既可充舉行某種旅途會議之用,還可充作更帶有非公務性質的秘密接頭場所,保證不受到任何外人的刺探。火車遠行的時候,該車廂兩頭的小門就由攜帶武器的鐵路保鏢監視起來。

諾勒·赫克洛夫特進了車廂,沿著一扇扇關著的隔間過道口走過,當他走到第五個門時,就在門上敲了兩下。

門裡邊響起了一個平靜沉著的話音:「是赫克洛夫特先生吧?」

這是句問話,可語調中卻沒有詰問的味道,而象是在說一件事。

諾勒回問了一句:「是曼弗拉第先生嗎?」

他突然發覺,門扇的中央有個很小的窺望孔。一隻眼晴正通過這孔朝他看。這使他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可他又覺得這有點好玩,因此並不覺得不自在。他不由得微笑了,心想,這位曼弗拉第先生的樣子會不會象三十年代英國電影里的一個叫康納德·維特的凶相畢露的角色呢?

門上的鎖鏈響了兩聲,接著是拉門閂的聲音。門往裡開了,但出現的不是康納德·維特的形象。恩斯特·曼弗拉第約莫六十七、八歲,矮而圓胖,頭全禿了。臉倒挺和氣、討人喜歡。藍色的眼睛大得超出了他的金屬鑲邊眼鏡的鏡片。這雙眼睛非常淺,也非常冷峻。

曼弗拉第含笑招呼說:「請進吧,赫克洛夫特先生。」話音剛落,他的表情驀地就變了,微笑消失了。他又說:「請原諒。我應該用英語稱呼你。用德語叫你的名字也許犯你的忌。我向你道歉。」

赫克洛夫特回答說:「大可不必。」他就走進了這個設備考究的隔間。

裡面有一張桌子、兩把荷子,卻沒有床鋪。隔間與隔間是用鑲板壁隔開的。窗戶上足黑紅兩層的天鵝絨掛帘,它減弱了車外過路人的嗜雜聲。桌上有一盞帶流蘇罩的檯燈。

銀行家又說:「現在離開車大約還有二十五分鐘。時間滿夠。而且開車前會有人來關照我們的,你不用惦著時間。你不下車,火車不會開走;它不會把你帶到蘇黎世去的。」

「我還從沒機會到過蘇黎世哩。」

銀行家一面示意赫克洛夫特在他對面坐下,一面故作神秘地說:「我想你今後就不至於沒有機會了吧。」

赫克浴夫特坐下說道:「那也未必。」他只解開風雨衣的組扣而沒有脫掉它。

曼弗拉第自己也坐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剛才我很唐突,實在抱歉,我只能再次向你致以歉意。我冒昧地想看一看你的身分證明,讓我看一看你的護照可以嗎?還有你的國際通用汽車駕駛執照。如果你還有別的什麼隨身攜帶的證件,凡是上面注有你身體上的特別記認,牛痘疤以及諸如此類的記認的,都可以拿出來給我看看。」

赫克洛夫特不禁心頭起火。且不說對方這種要求是給他找麻煩,單是曼弗拉第那副大模大樣的派頭他就很反感。他說:「憑什麼要看我的證件?你知道我是誰,你要是不知道,你就不會給我開門。你手頭掌握的關於我的情況、照片,恐怕比美國國務院掌握得還多呢。」

銀行家聳聳肩膀,裝出一副賴相說:「你就讓我倚老賣老一次吧。以後你會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的。」這老頭是在使出渾身的解數呢。

諾勒勉強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裡面裝著他的護照、健康證明、國際通用汽車駕駛執照,還有兩封美國建築師學會開的證明信(該信件證明他是個建築師)。他把皮夾遞給曼弗拉第,說了聲:「全在這裡,請便吧。」

銀行家裝出一副比諾勒還要勉強的樣子,伸手拿過皮夾,一面打開它,一面說,「我這簡直是在窺探別人的隱私了,不過嘛,我覺得……」

諾勒打斷他的話說道:「可不是嗎?我本人並沒要求和你會面。坦白地說,這次會面的時間訂得太不合適了。我本來是想儘早趕回紐約去的。」

這位瑞士銀行家一面看著證件,一面平靜地回苔說:「是阿,這我理解。現在請你告訴我,你第一次在國外承包的是個什麼樣的工程?」

諾勒壓了壓自己的火,心想既然這個交道已經打到這個地步了,也就不能不回答這位銀行家的問話了。他回答說:「在墨西哥的波多瓦拉塔的北面,興建阿爾弗拉茲公司的聯號的旅館。」

「第二次工程呢?」

「1973年在哥斯大黎加。為他們的政府興建郵政聯合企業的工程。」

「如果不算幾次調價的數字,你的紐約建築公司去年的總進項是多少?」

「這又與你何干?」

「那我不妨對你說,這我們知道。」

諾勒很不痛快,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不算零頭,整數是十七萬三千美元。」

曼弗拉第眼也不抬,仍然看著手中的證件,又問道:「從這十七萬總數中,扣除你公司辦事處房租、職員薪金、設備費以及其他開銷,剩下的就是筆不值一提的數字了吧?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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