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一聲杜宇春歸盡

京城的桃花,開得和去年一樣好。

坐車出了朱雀門,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見了逶迤綿延的桃花,一片粉紅色幾乎延伸到天邊去。春日的河水無比清澈,馬車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廟。

花神廟旁那株芭蕉樹,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綠意森森。盛顏下了車,站在花神廟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廟越顯頹敗了,每根樑柱都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她一眼便看見了,緩緩在花神廟中踱步的瑞王,身後的陽光斜照過去,將她的影子重疊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頭看著,瑞王尚誡已經走過來了。

他和去年一樣,依然還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雙眼眸深暗,這般深黑如淵的顏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遠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裡,漸漸閃出一種溫柔的光芒來,是微笑的神情讓他的目光柔和起來。

盛顏默默抓緊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虛弱感,唿吸開始不暢。

瑞王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說:「你看,就是這個地方,去年今日,我們相遇了。」

是的,這個地方。

當時羞怯地接著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當時笑著向她詢問簽文內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樣的地方,同樣兩個人,世事無常,居然這樣迥異。

人生如此,命運如此。

她緩緩地開口,說:「是啊,真快啊……只不過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艷陽照在他們身上,兩個人不知不覺便一起走進這小廟裡。

盛顏雙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闔目祝禱了一會兒,瑞王站在旁邊看著她睫毛微微顫動,只覺得異常美麗,叫人心動。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問:「你向她說什麼?」

她低頭淡淡地笑,說:「只不過是願她保佑尚訓早日醒來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靈,能看到我們。」

瑞王頓時面色一沉,說:「你以後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說這些。」

她想要反唇相譏,問他為什麼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親,但是看看他陰沉的臉色,還是咬了咬唇,將一切吞下去了。

他見她不出聲,面色又緩和了下來,竟伸手牽住她的手,低聲說:「前面人多嘈雜,我們到廟後看看,或許景緻不錯也不一定。」

盛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卻沒能縮回,無可奈何,只能跟著他轉過了廟的後門,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後面就是如半圓般的山了,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廟遮擋住,就像是天然的一個盤底,安靜無人。

湛藍的天空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底下是開得燦爛的桃花,樹上的正開到全盛,地下已經鋪了一層如胭脂般的落花。陽光中一切顏色明亮,鮮明的天藍、嬌艷的粉紅、柔嫩的碧綠交織在一起,濃烈的色彩燦爛得幾乎讓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牽著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兩人倚著樹坐下,陽光透過茂密的花朵,斑駁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微風吹過來的時候,光影就在他們身上流動,如同流水。

整個世界平靜已極,過去未來都沒有了蹤跡,人間只剩了這山前廟後小小一塊地方,色澤美麗,什麼前塵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溫暖,他們在樹下坐著,看著彼此,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過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雙手,低聲說:「你嫁給我吧。」

猶如晴天霹靂,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而如今,卻又對她這樣說。

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他,嘴唇顫抖,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貼在她耳邊問:「怎麼了?你不願意?」

她顫聲道:「瑞王爺,我……沒聽說過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給哥哥的。」

他卻無動於衷:「他如今與死了無異,還有誰敢反對嗎?」

「也許沒人敢反對,但我……不能嫁給你。」她用力推開他,堅決地說。

他看了看她,皺起眉:「盛顏,以前我曾向你求親,你也答應了。」

「那是以前,我們之間……如今發生過這麼多事,你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但我不能,我永遠不能若無其事,當作一切沒發生過。」

「真是好笑。」他盯著她,開始有點惱火,「是誰對不起誰比較多?如今我願意選擇原諒你,只願我們一切重來,回到當初——回到你答應要與我成親的時候,就當這一年我們沒有經歷過,可怎麼現在倒是你不肯原諒我?」

盛顏冷笑:「我對不起你?瑞王爺,你害死我至親的人,卻還覺得是我虧欠你比較多?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尚訓的事,與我無關。」他厲聲道。

「瑞王爺手段高明,在我身邊安插什麼人都無人知曉,當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她終於語言尖銳。

「事到如今,局勢已經盡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難道我還不敢承認?」瑞王怒極,伸手將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著她,「我與他畢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這個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於像你們沒有軍權沒有勢力,只能用那麼陰毒的手段暗算對手?」

盛顏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譏:「反正真相已永遠無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種理由來替自己辯護。」

「你……」他氣得幾乎發狂,說道:「事實真相,等我從南方回來再幫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會給你一個交代,若查出來不是我做的,到時候你是否留在我身邊,就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的問題了。」

盛顏盯著自己頭上藍天,整個天穹猶如籠罩在她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坐在旁邊看著她,見她在落花中氣息急促,臉色慘淡,如褪盡了顏色的花朵一樣,他心中明明充滿了怨怒,此時卻又升起無名的憐惜來。良久,他才又搖頭,低聲說:「盛顏,你別試探我容忍的底線,在你之前,曾經觸怒過我的人,至今沒有還活著的。」

她默不作聲,坐起來看著他,嘴唇顫抖如風中即將凋零的花瓣,卻說不出話。

瑞王俯頭,親吻了她,彷彿剛剛的爭吵根本沒有發生。

春日,艷陽,整個世界花開無盡。風吹過來的時候,小盤地中氣流迴旋,無數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離京那一天,滿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將士離開,鐵甲紅纓,黃塵漫天。即使盛顏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宮城的城牆上看到兵馬揚起的塵土,遮蔽了小半個天空,浩浩蕩蕩一直向南遠去。

她站著看了許久,南方,溫暖的地方。那裡也應該到處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亂風中注視著南面,扶在城牆上的手微微顫抖,便低聲說:「德妃娘娘不必擔心,瑞王爺怎麼可能會有事呢,項雲寰不是對手的。」

她微微點頭,說:「是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正是三月好時節,晨霧漸漸褪去,四面疾風捲來,招惹得衣帶在風中獵獵作響。皇城內外一片紅粉青綠,整個人間都從沉睡中蘇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還在嚴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幾乎出血,盛顏站在城樓最高處,看那片煙塵漸漸遠去,那裡面有個人,曾對她說,你嫁給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別了,永遠。

因為,我們不能共存一個天地之間。

瑞王走後,日光之下並無新鮮事,宮中很多人都在議論雲澄宮,也有人向雕菰打聽盛顏和瑞王的事情,還有一個熱鬧話題是,等瑞王回來後,盛德妃將會被如何處置,畢竟她是曾經與先皇一起差點殺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與瑞王在宮中傳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時候,大家也都猜測,她能不能順利地迷住瑞王,讓他忘記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沒有一個人,探詢真相。

前方的戰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奮,瑞王到南方後所向披靡,連下九城,戰況傳來,大街小巷歡聲雷動,很快時間又正接近端午,京城熱鬧非凡,短暫地恢複了以前的景象,雄黃與艾葉的氣息瀰漫了整個京城。

宮裡自然也有應時的粽子,盛顏與君皇后正在讓內侍送到大小官員府第分賜時,兵部有人進來,說:「瑞王爺有密信進呈盛德妃。」

盛顏以為是戰報,隨口說:「交付朝廷商議就好了。」

「瑞王爺在封口指名是給盛德妃的。」他說。

盛顏這才慢慢取過旁邊的絲絹擦了手,接過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問:「之前瑞王不是讓你幫他看著點朝廷的事嗎?或許是因為這件事?」

盛顏翻過封口看,果然封條貼得密實,註明進呈盛德妃。她取下頭上金釵,劃開信封,翻看內容。

"江南四月,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