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流水桃花空斷續

盛顏大病了一場,第二天便開始發高燒,喃喃說胡話。尚訓守在旁邊,低頭仔細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她全身燙得厲害,藥石無效,看人說話都是迷迷煳煳,一見風就全身驚冷。

尚訓雖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守著她,但很快局勢就緊張起來。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後,馬上就以清君側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來。

「凌晨時接甘州刺史報,兩日前瑞王已經逼近威靈關,威靈關是甘州第一天險,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軍就要南下了。請皇上定奪,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書尹華雄奏報。

「甘州是西北重鎮,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將領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與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動,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書令君蘭桎皺眉說,「只有看看南方的將士如何了。」

「若從南方調集兵將,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務,過去之後不適應氣候,到時候兵力受挫,怎麼作戰呢?」尹華雄質問。

君蘭桎理直氣壯:「能抵擋得一陣,總是好事,何況我看瑞王倉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時朝廷與之和談,未必不能成功。」

但眾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經起事就獲得雲集響應,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吧。尚訓也知道君蘭桎是三朝老臣,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一直與瑞王為敵,北方將領與他也是嫌隙頗多,所以無論何時都不會希望北方將領得勢,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書尹華雄被君蘭桎氣得一時無語,尚訓問:「既然君中書保舉南方將領,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選?」

君蘭桎趕緊說:「臣正有一人,絕對沒有問題。那就是以前是攝政王左膀右臂,後來瑞王得勢之後,被遷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鎮南王項原非。」

說到此人,眾人倒是紛紛附和,只有尹華雄猶豫道:「但項原非在占城苦戰兩年多,也未見什麼功績,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樹?」

君蘭桎一口承攬:「項原非本就是一員猛將,又被瑞王貶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氣候濕熱,暴雨沼澤無數,確實並非他所擅長,他本就成名於北疆,與瑞王自然可以一敵。」

商量來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於是兵部下調令,將項原非調回北疆,鎮守蘭州。

兵部在垂咨殿徹夜協商,布署安撫北面的軍隊,君臣都在那裡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發亮,議定了將項原非調回,方才散去。尚訓來不及休息,走到朝晴宮去看了一回盛顏,雕菰回稟說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現在已經安睡了,身體的熱也退下去了。

尚訓這才安心。他讓雕菰留在外面,自己進去看盛顏,她已經醒來,安靜靠在床上發獃。窗戶大開著,她全身呈現在陽光中,通體明亮,燦爛到沒有一點血色,在逆光中幾乎是個玉人一般晶瑩。

尚訓心裡忽然湧起濃濃的依戀來,輕聲叫道:「阿顏。」

她抬頭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皇上。」

「還好嗎?」他在他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還好。」盛顏勉強笑一笑,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唿吸平靜。

她消瘦很多,皮膚蒼白,氣息微弱,如同紙上的美人一樣單薄。尚訓伸手去撫摸她的肩膀,輕聲說:「阿顏……」

盛顏應了一聲:「嗯?」

他卻只是想叫一聲她。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不說話。窗外雲流風靜,盛顏聽見他很輕很輕的唿吸聲,原來他勞累了一夜,此時熬不住,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整個世界平靜極了,連啼鳥的聲音都沒有,只有他們兩人,依靠在一起。

盛顏輕輕伸手,將他抱在自己懷裡。

等她這場病過去,新年也到來了。

元日,皇親國戚和命婦們照例進宮來覲見後宮的太后、太妃和妃子們。皇后與貴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顏在病後第一次出內殿,看見外面的梅花,無數艷麗的花朵都已經零落成泥。她覺得陽光太強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尚訓伸手替她遮住陽光,在旁邊問:「你身體還虛弱著,不如這次別去了?」

她緩緩搖頭,說:「我已經好了。」

酒宴設在嘉魚殿,皇后為人端莊,於禮節細處一絲不苟,十二龍九鳳珠翠冠,紅色霞帔大袖衣上綉著織金龍鳳紋。盛顏陪在她的旁邊,雖然也是罩著霞帔,但依禮制頭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滾邊,只在裙幅下邊二、三寸部位綴以刺繡作為壓腳。稍一走動,裙角就像水紋波動,顏色在燈下如暈黃月華。她原本就是極美的人,此時雖然病後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輝煌照射下,渾如明珠生潤,全身都蒙著淡淡晶瑩光芒,即使處處注意不逾禮,但皇后盛妝站在她身邊,還是相形見絀。

這一殿的人,心裡都想,怪不得皇上對盛德妃鍾情如此,的確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貴妃給尚訓敬酒之後,盛顏奉上酒杯。他接過酒,輕輕握一握她的手,微笑著輕聲道:「幸好你不戴鳳冠,這樣真美。」

她低頭抿嘴而笑。

朝廷現在風雨飄搖,所以雖然宴席紛沓,尚訓還是只喝了幾杯酒就提前離開了,留下幾位妃子繼續主持。

君皇后看著盛顏一臉疲倦的樣子,便俯身過去,低聲問:「你身體還未大好嗎?」

「多謝皇后關心,我只是大病初癒,還有些疲憊。」盛顏說道。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問。她正在猶豫,外面忽然景泰進來,對盛顏說:「德妃娘娘,皇上有事召見呢。」

她趕緊點頭答應了,站起來剛到外面,後面有人匆匆追上來,問:「母妃,你身體不好嗎?」

盛顏聽出是行仁的聲音,這個孩子自從上次在宮裡養好病然後被趕回自己的府邸之後,她的宮裡一直變故頻生,所以也很久都沒有見他了。現在聽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個孩子了。

她慢慢回頭,看見行仁朱紫色的錦衣。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體格單薄,在夜色中,穿著深色的衣服,看起來就像要淹沒在黑暗中一樣。只有那張端正漂亮的小臉,叫人疼愛。

她微微點頭,低聲說:「最近好點了,我近來倒是沒聽到太傅和講讀官們來說你了,念書是否用心點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趕緊說。

盛顏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以後也要聽話才好。」

兩個人說著,盛顏忽然覺得臉頰上一涼,抬頭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來了。

突如其來的雪下得無聲無息,整個宮裡都漸漸變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顏的鬢髮上沾染了雪花,凝在髮絲上,在宮燈的光芒下閃爍著一點點碎水晶一樣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顏的雙手,叫她:「母妃……我聽說父皇的傷還沒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換藥,現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體。」

盛顏微微點頭,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輕聲說:「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來,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賴一般地問:「我的壓歲錢呢?」

盛顏這才想起,她回頭看雕菰,雕菰趕緊從懷裡拿出金錢,用紅紙包了,遞給盛顏。盛顏接過,轉交給行仁,說:「雖然已經過了年,這壓歲錢遲了點,不過也算個彩頭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記我了……」他不滿地說,從她的手中抓起紅包,又趁機摸了摸她的手,說,「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來身體不太好,當然比不上你們小孩子。」她終於甩開他的手,不悅地說。

「是是是,謝謝母妃,我走了……」他拿著紅包,轉身就跑。

盛顏和雕菰看著這個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顯得分外顯目,像鮮血的痕迹凝固在白雪中,觸目驚心。

仁粹宮的暖閣里,掛著厚厚的錦帳,密不透風,下面的地龍燒得暖和,盛顏一進去,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無比舒服。

尚訓看見她進來,微微點頭,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盛顏趕緊問:「皇上不是說有事嗎?是什麼事?」

他低聲說:「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想著那邊喧嘩,你一定會疲倦,所以早點叫你回來。」

她微微笑起來,坐在他身邊。尚訓看著她鬢邊融化的雪珠子,問:「外面已經下雪了嗎?」

她點頭,說:「剛剛下的,還挺大。」

「是嗎?」尚訓與她攜手,到窗邊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個天地都已經是一片碎玉瓊瑤。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積雪被地氣熏熱了,雪化在樹枝上,又被風凍上,讓所有的樹都包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宮燈一照,恍如玉樹瓊枝遍布,光芒輝煌,艷麗無匹,整個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樣。

兩人被這種奇異的景色震懾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時,直到尚訓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