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孤榮春軟駐年華

恍惚還是很小的時候,母后在自己的面前蹲下來,伸手擦去自己雙頰上的淚珠,笑問:「皇兒,你在哭什麼啊?」

他抽噎著說:「劉媽媽……劉媽媽走了……」

母后微微一笑,說:「現在不是有趙媽媽來了嗎?」

「可是……可是我要劉媽媽……」他固執地說。

「皇兒,聽母后說,你將來是要去統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邊不能有一個長久跟在你身邊的人,天子,是要疏遠你身邊人,胸懷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劉媽媽……」

母后搖搖頭,說:「皇兒,你這樣可不行,和身邊人的感情太深,將來你身邊的人會成了你的軟肋。」

和身邊人的感情太深,將來你身邊的人會成了你的軟肋。

尚訓醒來的時候,耳邊還是回蕩著這一句話。

外面是無邊暗夜,耳聽到大雨下得急促,嘩啦嘩啦,好像整個天地都是喧嘩不安。

尚訓坐起來,一個人在毓升宮,盯著牆上掛的青綠山水,耳聽得暴雨的聲音,激蕩在空曠的宮室中。

他從小就在宮廷長大,與自己的父皇母后並不親近,甚至小時候為了避免與下人生了親昵,乳母和貼身內侍都要半年一換,沒有知心的人,身邊也沒有什麼親人。盛顏出現的時候,其實就像救了他一樣。

他一直清楚地記得,初相見時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杏黃錦褥的竹榻,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而她坐在窗前靜靜地縫自己的衣服,淡綠的春衫,柔軟地鋪在她的膝蓋上。

他想,一個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時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

可誰知道,真相是怎麼樣的?

尚訓盯著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漸亮,白天確確實實是到來了,只是顏色還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頭,對景泰說:「到德妃宮中說一聲,讓她來見朕。」

風狂雨驟四月暮,滿地落花濡濕在昨夜的雨水中,顏色鮮潤。尚訓看見盛顏走過來,臉色明明蒼白,卻還是低頭看著地上,小心地避開落花,不讓自己的腳玷污了它們。

剎那間他眼睛一熱,這個女子,是自己喜歡的人。

無論如何,無論其間有什麼陰謀,算計,心機,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動的對象。

他不覺就站起來,像以前一樣走下階去等她。

尚訓看見了瑞王給她的九龍佩,宮中內侍盡知,盛顏昨日回去便知道了。

其實,在那把傘出現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一切都是難以避免的。

她一夜忐忑難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也設想過千次萬次,會如何下場。可現在看他並沒有異常,她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只好微微抬頭,對他勉強一笑。

他也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看這邊的石榴花昨夜初開了幾枝,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盛顏看他這般安靜,不由有點害怕,低低應了一聲。他攜手與她一起到殿後去。或者是殿後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顏色並不是正紅,而是鮮艷的橘紅色,經雨後嬌艷欲滴。

尚訓便折了一枝給她。她將花握在手中,一時無言。

「這花這麼美麗,要是永遠開下去就好了。」

盛顏低聲道:「這世上無論什麼鮮艷都是短暫的。」

「難道就連你也不能持久?」他問。

盛顏心裡一驚,抬頭看他,他盯著她良久,輕輕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說:「你和我,都不能長久在這世上的。可是我永遠都會記得,假山上的那朵花,那麼美麗,你卻比那朵花還要美麗……」

她慌忙跪下:「皇上萬歲。」

他將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禮,說:「朕自己知道的。你看你,這麼漂亮的裙子怎麼能就這樣跪在泥水裡?」

兩人相視無語,只聽得風聲細微,從石榴花的枝葉間穿過去,沙沙聲起伏不斷。

尚訓輕聲說道:「無論怎樣,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盛顏默不作聲,眼淚撲簌簌就直落下來。

她原本並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歡她,可現在聽得他這樣一句,頓時心頭辛酸之極。這般深宮裡,這麼多的美麗容顏,卻哪裡還有一個人,能這樣得到上天的顧念?

外面有人稟報進來,說是壽安宮的人來了,太后請皇上過去有事。尚訓伸手去替盛顏細細擦去眼淚,仔細端詳她許久,說:「怎麼哭成這樣,等下我去你那裡,你要好好地笑著來迎接我。」

尚訓讓毓升宮的人送盛顏回去。等盛顏到了朝晴宮,後面又有人捧著個盒子追過來,說:「皇上吩咐,昨日在德妃那裡看到龍型玉佩,恐怕與德妃身份不符,特命人將府庫中一枚鸞鳳佩賜予娘娘。」

那枚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猶如蒙著霧氣,即使是盛顏,也知道是絕頂的好玉,兼之雕工極佳,恐怕是無價之寶。

盛顏默然將玉佩收下,那內侍悄悄說道:「德妃娘娘,這塊玉佩可是前朝秦貴妃之物,皇上這般眷念,娘娘以後也會與秦貴妃一般,寵冠後宮,一世榮華富貴……」

盛顏在宮外就曾經聽人說過,前朝的秦貴妃,受皇帝寵幸四十多年,她要過六十歲生辰時,剛好崑山下送來一塊絕佳玉石進獻宮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晝夜趕工,終於在貴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塊鸞鳳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鳥無數,在皇宮上空盤旋鳴叫,據說是百鳥朝鳳之兆。

秦貴妃後來受封皇后,並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歲時安靜去世。這樣的際遇,是宮中人最嚮往的。

她把玉佩收好,那內侍又說:「請德妃娘娘將那個龍型玉佩交由小人,小人要拿去交差的。」

盛顏微微點頭,讓宮女將那個九龍佩取出來,交付了他。

替她梳頭的那個宮女,看她面色灰白,嚇得瑟瑟發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握著她的裙角,涕淚橫流:「娘娘,我……都是我……」

「不是你,本就是我自己的錯。」她卻笑了一笑,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低聲說:「奴婢叫雕菰。」

盛顏轉頭看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臉,低聲說:「其實你的頭梳得很好。」

是很好,華貴美麗,一絲不亂,和德妃的身份,極為相稱。

只是看著鏡中陌生的美麗女子,她眼前好像幻覺般,一閃而過風裡桃花艷麗的顏色,牆內桃花,牆外仰頭看花的人,轉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輪圓月。

剎那間風花雪月。

這一切,和自己再沒有關係。

尚訓到壽安宮時,太后正在禮佛,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誠祈禱,面容莊嚴,心裡也慢慢安靜了下來,到旁邊取了一本南華經,看了幾行,太后已經站起來了,他就把書丟下了。

照例先講了些宮裡的瑣事,太后便說:「昨天梁少傅講學,皇上原說要去的,卻不見了人影,梁少傅慌得不行,以為自己做了什麼惹皇上不開心的事情。」

尚訓知道太后耳目聰明,每天雖然都在念佛經,但宮裡有什麼事情,從來脫不開她的法眼,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孩兒昨日發現……德妃是經皇兄的授意進宮來的。」

太后詫異道:「她是母后匆匆招進來的,當時出行倉促,母后根本沒有和瑞王提起一個字,只有我身邊人臨時去宣詔的。」

尚訓低聲道:「但他們以前在宮外分明是認識的。」

太后搖頭說:「母后卻以為瑞王一開始就不同意讓她進宮,以前盛德妃剛剛進宮,還沒有與皇上見面時,他曾經私下來和母后說過,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沒有富貴之命,又沒有大家閨秀之氣,恐怕難以在宮闈中生活,請母后將她遣送出去……」說到這裡,太后輕輕『哦』了一聲,皺眉說:「怪不得,瑞王從來不過問宮中事情,那次卻要特地來和母后講這麼無足輕重一個女子,原來他們在宮外就認識的。」

尚訓轉頭去看外面,一庭瀟瀟紫竹,清冷幽暗,氣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還能如何說。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來,問起毫不相關的事情來:「皇上親政這麼久,怎麼從來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慮過後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勞他,這怎麼可以?」

尚訓知道太后與瑞王向來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為自己母親的去世耿耿於懷,間接也牽涉到她。他低聲說:「朕覺得這些朝廷中事,稀里煳塗弄不清楚。」

太后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對這些事情有興趣,無奈地嘆口氣,說:「母后記得皇上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流利背誦四書,而瑞王十幾歲了還沒讀完莊子,現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裡了?」

尚訓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輕聲說道:「恐怕要勞煩皇兄一輩子了……朕窮此一生,也是學不會處理政事的,唯一喜歡的,就是和一個知心的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些玩物喪志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