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霧裡煙封一萬株

盛顏在重福宮裡住了幾天,皇帝在祭拜皇陵,還沒有回來。

可越是等待,她越覺得自己慌張。明明自己是與他認識的,可她老是在心裡猜測,不知道那個對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麼溫柔的男人,會怎樣出現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時候,又該說什麼,怎麼說,做什麼,怎麼做呢?

不過無論怎麼思量,見面的日子總會到的。某天她起來的時候,院落中一片安靜,只有吳昭慎在院中,見她出房門來,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邊來人告知,允許大家出院子去,四處走走。」

這院子在內宮城,出了院子就是後宮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後生活的地方。更何況今日皇上一定是在的。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麼都會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吳昭慎一笑,仔細換了身衣服出去。這件衣服是淡綠的顏色,在這樣的春天裡,一片明媚,也不會太嬌艷。走了幾步,她覺得腰身大了點,但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候,她被宮人引著到御花園去,看見滿園的花朵開得錦堆一般熱鬧。

「前面就是凌波亭,太后正在裡面聽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見一下。」宮人說。

她跟著宮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園裡隨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薔薇披離,紅紅白白,水面上荷錢出水,小小清圓。春天,在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

那宮人平時沒有多大活動,不久就崴了腳走不動了,只好指了道路給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薔薇牡丹海棠,錦簇花團。

經過一座高大假山時,她看見上面垂下一叢花,高高懸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麗極了,在藍天里恣意綻放,她不知道是什麼花,只覺得顏色鮮亮,紅艷可愛,不覺站在那裡多看了一眼。等低頭時,才發現有個穿著硃紅色衣服的男子一個人走上來了。

她看那衣服顏色純正,質料是最上好的,細細綉了仿古夔龍暗紋。暗想,這人必定是什麼顯貴身份,所以在這宮裡能自如來去。也許就是瑞王,皇上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個人?

她把身一側,要讓他先過去。

他卻在這假山的小徑上站住了,看著她,低聲微笑問:「你是盛顏?」

他聲音輕緩,聽在耳中如私語一般。她微微一怔,心想,這人可不像傳說中權傾朝野的瑞王。又不知道他與自己搭話是什麼意思,所以只是微一點頭。

「昨日聽吳昭慎提起過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隨口說,擦她的肩走了過去,她將頭抬起來的時候,他卻又回頭看她。

兩個人於是堪堪打了個照面。

他溫潤如玉。

她嬌美如花。

她站在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艷麗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著這麼濃艷的硃紅色衣服,容顏也不會顯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氣。這是長久在書本中浸潤沉澱出的氣質,周身有如蒙著煙氣般。

盛顏不覺將皇帝和他一比,在心裡暗自思忖,也是一時瑜亮。

一個內斂卓爾,一個出塵風華。

她忙將臉轉過去,盯著崖上那朵花,心裡還是有點慌亂。

他於是笑了一笑,回身走過來,抓住崖邊一株粗大的紫藤,試了試假山上的落腳處,爬了上去。

盛顏站在下面看他採到花,慢慢爬下來,卻不料腳一踩空,幾乎摔下來,她一時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沒事。」她才醒悟過來,迅速收了手退開,一張臉紅得無處可藏。

他把手中的花遞給她,盛顏看那紅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著淡淡的微光,她凝視著他的手,卻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籠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著她,只覺身邊彷彿驟然微涼生起,拂面清風。

他微笑著,居然將她的手拉過,輕輕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臉一紅,將身子往後縮了一下,握著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頭看他。

來到凌波亭,叩見過太后,報了自己名字。太后本有點興趣,著意多看了她幾眼,待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時,微微有點不悅,示意她起來後,回頭問宮女:「怎麼皇上還沒有來?」

「皇上走到一半,突然沒了興緻,就甩了我們走掉了。」那宮女忙說。

太后不置可否,她早就知道皇帝的性子,不喜歡與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便放下茶盞說:「我們自己去賞花,皇上政事忙碌,比不得我們。」

回頭看見盛顏的手握得緊緊的,隨口問:「你手裡握的是什麼東西?」

盛顏低頭一看,那朵花還緊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節都因為握得太緊而泛白了。她慢慢把手攤開,發現花已經擠成了一團,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紅色染在淡綠色上,分外顯目。

她慌忙丟了花朵,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知道她父親已經去世,家境並不好,現在看她這副驚慌樣子,心裡嫌惡,想,總不是大家閨秀的氣派,便開口說:「你趕快去換了衣服吧。」

盛顏匆忙告別,離了凌波亭,走上來時小徑,周圍依舊是啼鳥聲聲,花開無數。

但她心裡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失敗之極,眼淚不覺就落了下來。

離了御花園,盛顏一個人回去。停停走走間才發現,原來宮裡極其空曠,高大的屋宇間,即使只是一絲微風流過,也是凌厲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威嚴得沒有容身之處。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蕩地迴響著。

一股森森的冷氣,圍繞在她周身。

她悶聲不響擦了眼淚,仰頭看高天迥回,壓在自己頭上。這麼大的皇宮,他九歲就沒有了母親,在裡面該有多冷清啊。

想到他,不覺就鎮定下來,安慰著自己,第一次見面,太后也應該知道自己會慌亂,以後日久,自然會知道自己本性。

前方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的是一曲《臨江仙》,隔得遠了,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尤其動人。

她站住腳聽了一會兒,那笛聲悠遠綿長,如春日和煦,讓她覺得心裡舒暢許多。這宮裡路徑她並不熟悉,只能倚在牆上靜靜聽著。突然笛聲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得啞了下來,她出神好久,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前面陡然出現一個人影,立時嚇了一大跳,倉促後退一步,幾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問:「怎麼,嚇著你了?」

她抬頭看見朱紅衣,夔龍紋。原來是給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覺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興,當下把自己手一甩,丟開他的手掌,想,這個人好無禮。

他卻脾氣極好,只揮揮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聽。」

「我只聽說偷聽旁人彈琴會斷琴弦,還沒聽說偷聽人家吹笛會破了笛膜的。」她低聲說,「自己技藝不精,變調轉換時氣息岔了,還來說別人?」

「這麼說,你也會吹笛?」他笑問,聲音溫厚,神態平和,與他的笛聲彷彿。

笛子,出身也算書香的母親曾經教過她。在這樣辛苦的生活里,讓她們尋出一些開心的事情來。她點了一點頭,旁邊的內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給她。

那笛子是絕好的,清空勻稱。她伸手取過,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是臨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隱隱,合著花園中黃鸝的滴瀝溜圓,直如珠玉瀉地。

被她的笛聲一引,他也取過一支笛子和上,她氣息較弱,聲音纏綿婉轉,而他聲音渾厚悠長,兩股笛聲在亂雲間應和,直吹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葉間花上,一時連風聲都立足駐步,萬籟失了聲音。那兩縷清音,直如糾纏的雲氣,相互拔高纏繞,響遏青霄。

她本想只試幾個音就罷了,此時不能自己,繼續吹了下去。

臨江仙有四格二調,原本入高平調,後人也有演入仙呂調的。在笛子演奏時,高平調與仙呂調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後她音一折,仙呂調以低緩結尾,而他的高平調卻是臨江仙第三格,因為要增二字,音尤其長。可是她女子氣力稍顯微弱,今天又遇上不開心的事情,接不上這樣險的氣脈,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呂結尾。

兩人的合奏突兀分開,各自悵然把笛子放下了。

這一場妙奏,到最後卻落得蛇尾。

她將笛子交還他手中,低頭看見他一雙手,碧綠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瑩然生潤。這人能在宮中自由行動,又不是皇上,想必就是瑞王了。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可親人物。

想到他雖是皇帝的哥哥,但後宮這樣見面,不合禮節,盛顏不覺臉上微微一紅。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走近,腳步起落,顯然是一群人正向這邊過來,又聽到說話聲音傳來,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裡,吹得這麼好聽。」

她知道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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