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古英雄末路 楊沂中坑爹記

南宋永嘉有一個姓石的小吏,曾在他的筆記里記載過這樣一件事:

那一年的十月深秋,他到上江赴任巡檢官,途遇大雨,道路泥濘難行,不得不在縣驛里投宿。

入夜,秋雨依舊連綿不斷,外面的梧桐芭蕉被雨點打得啪啪直響。旅途寂寞,在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風秋雨中,他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驛卒突然來拍他的房門,說是岳少保來了,房間不夠,需要他騰讓房間。

什麼?岳少保?!這夤夜之際,威名赫赫的岳飛岳少保竟會在這荒郊小驛出現?!

他睡意全無,爬起來穿衣戴帽,將自己的行李「急急搬疊出」,懷著一種悲壯的心情,準備冒雨離開。

門外的迴廊上站著十幾個人,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借著淡黃色的燈光,隱約可見領頭的是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男子,長得「面大而方,廣額疏眉,兩頰甚豐,目圓鼻尖,自口以下,重頤甚長,無髭鬚」,該男子看他從房裡提著行李走出來,便走過來,溫言相慰道:「你是什麼官員?外面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下著這麼大的雨,你能到哪兒去?這樣吧,我們人多,就住這間大房,你住門房,行嗎?」

石巡檢官猜想,此人就是岳少保岳飛!

不過,也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讓賊寇聞風喪膽,名震天下的岳少保岳飛竟會是這樣的平易近人,可親可敬。

在岳飛的安排下,石巡檢官將行李帶到門房,重新安歇了下來。

然而,下半夜再也睡不著了。蓋世無雙的大英雄近在咫尺,換誰都會激動得徹夜無眠。躺在床上,透過窗欞的帳幔看岳飛住的大房,燈火通明,隱隱約約還有人聲。

「這麼晚了,他們還沒睡,在幹什麼呢?」石巡檢官按捺不住好奇心,披衣起床,開了房門,輕輕走了過去,「從壁隙窺之」。

只見裡面「諸將會坐」,紛紛向岳飛懇請著什麼,因為聲音低微,幾不可聞。

在燈光下,岳飛神色嚴厲,突然大聲說:「什麼也不要說了,只能聽命前往!」(「只得前邁!」)

「諸將退而起稟者三,而公三答之,如初言。」他們到底在議論什麼呢?

多年以後,石巡檢官才知道,岳飛當時是前往臨安領死!不由得佩服萬分,在筆記中大發感慨,嘆道:「嗚呼,公豈不知此行之必死哉,其迢迢數千里而來者,非赴嘉詔也,直赴死如歸耳!故曰,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其在是歟!」

清人趙俞也由此作詩讚曰:「孤忠願抱千秋恨,不共蘄王早見機。」

原來,張憲被誣事件剛發生,岳家軍中的蔣世雄就從鄂州飛馬趕到江州廬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岳飛。

罷官的岳飛一直在江州私邸暫住,聽到了這個消息,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幾個月前,秦檜讓胡紡誣告耿著,目的是謀害韓世忠。現在王俊受人指使,誣陷張憲,其背後的用意,不言而喻——早已料到秦檜遲早會找到我的頭上,只是我沒料到會這麼快。岳飛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帶著雲雷二子和數名親將,趕往臨安。

途中就出現了石巡檢官記錄下來的一幕。

十月初九日,岳飛一行抵達臨安。

「張憲叛亂案」已經擴大化了,到了臨安的第三天,岳雲就被傳去了。

第四天,進奏官王處仁派人來見岳飛,勸他像韓世忠一樣,趕緊進宮,找趙構自辯。

岳飛自覺問心無愧,仰天嘆道:「若上天有眼,必不會陷忠臣於不義;萬一不幸,又怎逃得過去!」(「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義;萬一不幸,亦何所逃!」)目送王處仁離開,岳飛回到自己房中,撫摸著掛在牆上的盔甲,感慨萬千。他知道,不久之後,他也許永遠會告別這套鎧甲,走向一個沒有明天的明天。

岳飛,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只是一名武將,我只知道報效國家,收復故土,拯救淪陷在敵占區的同胞,扶弱濟困,而朝堂之上,伴君如虎,天威難測,稍不合聖意,就有性命之憂。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臨安?

在我看來,這是做臣子的分內職責。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即使蒙受不白之冤也義無反顧?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苦研《孫子兵法》,立志做像關羽、張飛那樣的人,心存忠義,為國家建功立業。我在千軍萬馬中衝鋒陷陣,轉戰千里,經歷了十幾年的磨礪和考驗,終於走到了今天,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當如是矣。我亦無所畏懼。

岳飛決意以自己的生命來實踐曾經作出的抉擇,沒採取任何行動,靜靜地在家裡等待著不可知的未來。

很快,他命中的「索命判官」上門來了。

這個「索命判官」就是張俊的心腹——楊沂中。

十月十三日,楊沂中在家裡喝茶,突然接到秦檜的召喚。

於是,楊沂中整理好衣冠,徑往相府。

到了相府,秦檜並不直接出來相見,而是命一名三省的值班官持一份《堂牒》交付給他,說是委任他為拘捕大使,將岳飛拘捕,送交大理寺。楊沂中出門前,值班官還特彆強調了秦檜的話:「要把活的岳飛拿來。」於是,楊沂中袖中藏著《堂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到了岳飛府中。

岳飛一見,就明白了他的來意,可是神色如常,呵呵大笑道:「十哥,你來幹什麼?」

當時諸將結為兄弟,楊沂中比岳飛大了一歲,排在第十。

楊沂中看見岳飛磊落如昔,臉紅了一紅,故意輕描淡寫地答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是朝廷派我來的,要請你回去協助調查一些軍務事。」

岳飛又是一笑,說:「我看你今日來,事態肯定已經很嚴重了。」(「我看汝今日來,意思不好。」)說完,轉身進了內院。

楊沂中心中暗叫不好,看來,岳飛什麼都知道了,那份《堂牒》就不必再藏著掖著了。於是從袖裡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吩咐下人傳了進去。

《堂牒》傳進去了之後,很久,沒有動靜。

楊沂中有些不安。

岳飛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呢?

他會不會拒絕跟我同行呢?

他會不會真的像張憲說的那樣,要準備造反呢?

那他會不會拿我開刀,先殺了我呢?

……

就在楊沂中胡思亂想之際,帘子輕動,出來了一個小丫鬟,手裡捧著一個盤子,上面端放著一壺酒,兩個酒杯。

丫鬟將盤子放在几上,然後左手執壺,右手扶杯,斟好酒,對著楊沂中一笑,說道:「請喝酒。」

楊沂中心中一冷,暗道:「完了,岳飛肯定是在裡面自盡了,這杯酒是要我陪他在黃泉路上做伴啊。」

飲還是不飲?楊沂中遲疑不決,只見杯中的酒,紋絲不動,似乎毫無異樣。就在這時,岳飛掀簾出來了,將楊沂中變幻不定的神色盡收眼底,不由大笑道:「這杯酒沒有毒,我視你是真兄弟,怎麼會毒你?我這就和你一起去接受調查。」(「此酒無葯,我今日方見汝是真兄弟,我為汝往。」)

楊沂中尷尬一笑,假惺惺地說道:「要我說,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開心。朝廷上很多的事呢,是不能強求的。所謂吉人自有天相,回去調查清楚了就沒事了,朝廷現在誤會你,是他們沒有真正懂你。發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嘛。」說話間,拿過酒杯,緩緩抿了一小口。

正直、磊落的岳飛沒有想到,在楊沂中的人生哲學裡,兄弟並不意味著兩肋插刀,肝膽相照。一如哲學家薩特所說,他人即地獄。對楊沂中而言,所謂兄弟,不過是平常一起喝喝酒解解悶,關鍵時刻就用來出賣的人。

有道是:何事書生叩馬首,遂教名將飲魚腸。

岳飛命丫鬟收拾好杯盞,「遂肩與赴對」,和楊沂中一起乘轎前行。

到了大理寺,楊沂中讓岳飛在轎內少坐,自己先離開了。

按照楊沂中對岳飛的說法,「到朝廷另聽聖旨」。但岳飛並不知道這是大理寺。

不知道當時岳飛是否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一腳踏進了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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