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七年之癢 和皇帝私生活有關的政治

現在趙鼎卻和秦檜反其道而行,準備遷都臨安府。

他說:「太祖以聖武平定了天下,偏偏子孫不能享有帝位,時過境遷,零落可憐,我現在就選取他的後人過繼為我的子嗣,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藝祖以聖武定天下,而子孫不得享之,遭時多艱,零落可憫!我今如不選取太祖後裔作為我的過繼子嗣,何以慰他的在天之靈!」)趙匡胤的後代歷經歲月的淘洗,地位已經退到平民的階層了。

對於遷都的態度,其實就是戰與守的態度。

長安、襄陽、成都等地都有過建都的爭論,但紹興年間,其他城市已失去了選擇性,爭論主要集中在建康和臨安兩地。

定都建康,可以「據要會經理中原」。

而這時候的趙構求醫問神之心未死,仍在四處訪醫尋葯,求神問卜,要他馬上將趙伯琮立為太子,恐不甘心。而且,遠離朝廷的岳飛並不知道,趙構已經找到一個叫王繼先的醫官,該醫官能煉壯陽葯「黑虎丹」,趙構服後,似乎已奇蹟般地好了,生子的夢想有望實現呢。

張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說動了趙構將行都設在建康,罷相之際,還念念不忘地對眾人說:「如果六飛回馭,恐怕士心就會解體,再想恢複中原可就難了。」

奏章讀完了,接下來的卻是死一般的沉寂。整個朝堂很靜,靜得像午夜的墳場。

這一年(紹興七年,即1137年)的九至十月間,很多駐守在地方的文武大員相繼被召回建康「入覲」。

岳飛在入覲之列。就是這次入覲,岳飛又犯了一個在趙構看來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跟隨岳飛一起入覲的還有隨軍轉運薛弼。薛弼從鄂州乘船到江州與岳飛會合,同往建康府。岳飛上了船就一連幾天都躲在船艙里不出,薛弼感到非常奇怪。第四天,滿腹狐疑的薛弼不請自進,鑽入了岳飛的船艙。

岳飛神情專註地伏在小案前寫字,絲毫沒覺察到有人進來。薛弼愣了一愣,隨即湊上前去看,案頭上全是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怎麼練習起小楷來了呢?」薛弼詢問道。

當然,領養的人選不能是隨便哪個平頭小百姓,得是天皇貴胄、龍枝鳳脈。趙佶這一脈除了趙構外,基本上都在靖康之難中被一網打盡了。那就從其他支系中找吧。哪個支系好呢?深思熟慮了很久,趙構打算從太祖趙匡胤這一脈中挑選繼承人。

經過一番「窮詰端倪」,岳飛這才透露說,他正在擬一份密奏,是關國本的大計(「某此行將陳大計」)。

改日,趙鼎找到薛弼,語重心長地說:「大將統兵在外,豈可不避嫌疑地干預朝政?岳飛是個武人,這樣的建議不可能是他本人想到的,一定是他幕僚中的村秀才們教的。你回去告訴那些幕僚,以後千萬不要出這樣的餿主意了,這絕非保全功名之道。」(「大將總兵在外,豈可干預朝廷大事,寧不避嫌。飛武人,不知為此,殆幕中村秀才教之。公歸,語幕中毋令作此態,非保全功名終始之理。」)按照趙鼎的理解,岳飛為一介武夫,只會打仗,不懂政治,其向朝廷提出建儲之議,肯定是受了什麼人唆使。

不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趙構再也未有一男半女,最後還是將皇位傳給了岳飛看好的建國公趙伯琮,即日後的宋孝宗。宋孝宗曾對岳飛的三子岳霖說:「卿家紀律、用兵之法,張、韓遠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其冤。」言語間對這位含冤宿將充滿了無限的敬仰之情。

岳飛所說的淵聖皇帝便是趙恆,趙恆曾在靖康元年(1126年)立兒子趙諶為皇太子,後一同被金人所擄。而趙構唯一的兒子已在苗劉之變中死去,他本人在揚州行樂時受金軍驚嚇,喪失了生育能力,雖然遍尋天下名醫,卻再也沒能有一兒半女,讓很多人覺得南宋小朝廷是一個「絕戶」的朝廷,金人一旦以趙諶為帝,無疑會極大程度地動搖南宋軍民的擁戴之心。針對這一情況,岳飛覺得有必要規勸趙構早立皇位繼承人,以安民心。

薛弼更加奇怪了,又一再追問他所要奏陳的是什麼事。

現在金人揚言要立趙恆的兒子趙諶為帝,岳飛就決定借入覲之機,向趙構懇請早立皇太子。

趙光義既得到了哥哥趙匡胤的帝位,就沒想過要將帝位還給趙匡胤的後人。世間傳言說,金主吳乞買是趙匡胤轉世,專為平遼滅宋而來。趙構覺得,只有把帝位還給趙匡胤的後人,才能延續宋朝的國運。

清楚可能面對的困難和痛苦,在死亡的恐懼中鬥爭,最後戰勝自己,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負責官員的努力下,終於在太祖一脈中挑選出了十個七歲以下的男孩入宮備選,最後只留下一人,送到資善堂讀書,擬作太子人選。被留下的男孩叫趙伯琮,是趙匡胤的七世孫,秦王趙德芳之後。

岳飛曾到過資善堂,見這孩子生得聰慧可愛,不由得感嘆地說:「振興大宋的人選,不正落在這個人身上了嗎?」

岳飛遲疑了一下,徐徐答道:「根據前哨傳來的諜報,金酋準備廢黜劉豫,改立淵聖皇帝的皇太子為帝,意欲製造南北兩個宋朝對立的局面。當下之計,只有請皇上把在資善堂讀書的建國公立為皇太子,才可以粉碎敵人的陰謀。」

岳飛笑而不答。

繼承皇位的人選是有的,原先滿朝文武看到趙構憋紅了臉也生不齣兒子,都勸他,實在生不出,就領養一個吧。趙構求醫用藥多年,既恢複不了性能力,痛苦萬分,被迫接受了現實,同意領養一個。

岳飛不以為然道:「文官和武將都是宋朝臣僚,憂心國事,不能顧慮太多。」(「臣子一體,也不當顧慮形跡。」)薛弼看見他語氣堅定,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默然退出船艙。

船隻順江而下,見證過無數人世悲苦的江水默默東流,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這天,抵達了建康府,岳飛伏地向趙構上奏了自己早已寫好的摺子,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預感趙構不會批准此申請,時逢晚秋十月,寒風陣陣,「衝風吹紙動搖」,岳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上奏的聲音竟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幾不成句。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岳飛忐忑不安地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胸腔里的心跳回蕩如戰鼓。

許久,頭頂才傳來了一個聲音,很冷,像從棺材裡飄出的一樣,令人不寒而慄——「你雖是一片忠心,但你手握重兵在外,這種事就不要干預了。」(「卿雖忠,然握重兵於外,此事非卿所當與也。」)聲音中充滿了不滿。

岳飛不由得一哆嗦,有一種刀鋒掠過咽喉的感覺,全身僵硬,面如死灰。

下殿時,迎面走來的薛弼被嚇了一大跳。薛弼知道岳飛碰釘子了。

趙構見了薛弼,劈頭蓋臉地斥道:「岳飛適才奏請立皇太子,你們做幕僚的難道不知道這種事不是他們這些身為大將的人應該關心的嗎?」(「飛適來奏,乞正資宗之名。朕喻以卿雖忠,然握重兵於外,此事非卿所當與也。」)

薛弼回答說:「臣雖在其幕中,然而一直未聽他談及此事。前幾天在江州和他同來,但見他一天到晚在舟中練習小楷,想不到,他是在寫這道摺子。唉,別說是我,即便是他的家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啊。」

定都臨安,可以隨時從海上逃生。

薛弼趕緊叩頭謝恩,嘴裡說道:「真不知是哪個書生教他這樣做的!」

打發了岳飛和薛弼,趙構余怒未息,又向左相趙鼎痛斥岳飛的不是,發泄自己的惱怒。

趙鼎說:「真想不到岳飛竟然是這樣一個不安分守己的人,回頭我幫你說說他。」(「飛不循分守,乃至於此。」)

趙鼎對金的態度和張浚迥然不同,張浚是個強硬的抗戰派,而趙鼎的執政思路是以守為進,以靜制動,一切皆以保住半壁江山為前提。他認為國家機器剛剛建立,工作重心應該定位在國內的社會經濟建設上,外交及軍備上可以趨於保守甚至無為。他認為:「今日之事如人大病初癒,應當靜養。如果一味追加針葯,反而會傷元氣。」故重回相位後,就和趙構一唱一和,大談將行都從建康遷回臨安的種種好處。

其實,岳飛不但是個軍事上的天才,政治上也非常敏感,他聽到金人另立宋室的陰謀,馬上想出了應對之策。而他本人又何嘗不知道由自己向趙構提出立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生性耿直,心系朝廷,胸懷天下,一心想的是抗金大業的成功,早對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在很多的書中,岳飛被塑造成一個天生英雄的形象,從來不知道危險,也不把死亡當回事,一旦是他認準的事,就會不講策略,不考慮方式地蠻幹到底。

這不是真實的岳飛。

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面對一件可能有生命危險的事上,是絕不可能輕率的,如果岳飛真的是這樣莽撞的一個人,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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