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七年之癢 一次震驚朝野的辭職

眼看劉光世的部隊就要撥歸岳飛了,可是中途又出現了意外。

為什麼會這樣呢?

問題出在張浚身上。

張浚此人一生都力主北伐中原、收復失地,是個強硬的主戰派。但他為人好大喜功,自視甚高,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對於怎麼收復失地、中興朝廷,他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來,岳飛從襄漢上流先取偽齊的北伐屬於奇兵突出,而他的戰略思想是從江淮沿線層層向北推進,堂堂正正地收復失地,屬於正兵北伐。但單就此而言,並不足以破壞這次人事安排,而且,最初他也同意趙構把劉光世的軍隊交給岳飛。

真正讓他坐立不安的是趙構給岳飛的批複,趙構說了:「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張俊、韓世忠不受節制外,其餘並受卿節制。」

你想想,一旦趙構將中興之事全部都交付給了岳飛,全國軍隊除張俊、韓世忠部外,其餘皆受岳飛節制。那麼岳飛節制的軍隊非但包括劉光世的行營左護軍五萬多餘人,還包括仍為宣撫副使的吳玠行營右護軍七萬餘人、楊沂中殿前司軍的三萬人、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軍一萬多人,總計達十七萬多人。

而張浚的職務是都督,本應督領全國諸路軍馬。岳飛「宣撫諸路」,權力急劇膨脹,已經取代了他都督的職位了,那以後的中興大計,還有他張浚什麼事呀?

張浚可受不了這個!

一連痛苦了好幾天,張浚做了個決定:想辦法讓趙構收回成命,阻止岳飛染指劉光世的軍隊。

於是,他就一天到晚在趙構耳朵邊嘀咕些什麼「以合兵為疑」的道理,提醒趙構不要忘記家訓,不要把太多軍隊的指揮權集中在一人身上。並暗示說,有朝一日,岳飛功高蓋世,權傾朝野,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趙構答應把劉光世的部隊交給岳飛本來就是一時的衝動,早就後悔不迭了。一方面,揚州暴動、苗劉兵變等一系列反面事例給他留下了武人不可輕信、武人權力過大容易威脅到自己政權的印象;另一方面,自宋開朝,就是因為對武人的猜忌太深,才有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舉動。所以經不起張浚的攛掇,趙構的思想就動搖了。

的確,趙構又怎知岳飛不會走東晉劉裕的路線?

可是說出的話,潑出的水,要馬上改口,又拉不下面子。

怎麼辦呢?

想來想去,他覺得這種話不好意思跟岳飛當面說,但可以通過發信解決。

於是,他搗鼓了大半日,給岳飛編寫了一封簡訊(札子),稱:「淮西合兵的事,還有曲折,之前發給王德等人的《親筆》,必須由朝廷統一安排,等明確由你節制淮西的軍隊了,才能交付。」其中的意思,羞羞答答,欲說還休。簡訊發出,趙構又委託張浚幫自己擦屁股,去當面做岳飛的思想工作。

張浚拍拍胸脯,這事兒包我身上了。

見了岳飛,張浚裝出一副對之前的事毫不知情的樣子,開始了一場決定南宋國運走勢的談話。「劉光世提前退休了,現在淮西軍中最有人望的非王德莫屬,我打算讓他擔任軍中的都統制,再安排呂祉為都督府參謀,協助他統領這支軍隊,你覺得如何?」

岳飛一聽,莫名詫異,心裡直犯嘀咕,而張浚又一再催問,只好強打著精神說:「淮西軍中魚龍混雜,大多數是叛亡盜賊出身,彼此關係並不好,個個牛氣哄哄、不可一世,互相拆台的事時有發生,如果節制不好,變亂就在股掌之間。你現在提名王德,要知道,王德之外,淮西軍中還有酈瓊;王德和酈瓊不相上下,現在突然由王德任都統制,酈瓊一定不服,到時恐怕會引起內訌。呂尚書雖是文學通才,但終究不習軍旅,鎮不住兵眾。這件事,我覺得必須慎重,得由大將級別的人來接管,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張浚裝出若有所悟的樣子,點點頭,說:「哦——這麼說來,就由張俊接管好了,你覺得怎麼樣?」

岳飛盯著張浚,不動聲色地答道:「張宣撫的確是出了名的宿將,說起來,他還曾經是我的上司。但現在既然是為國家謀劃大事,我就直言不諱,就事論事,要我說,張宣撫為人暴而寡謀,一直以來都為酈瓊等人所不服,恐怕不是最佳人選。」

「唔——」張浚有些陰陽怪氣,他說:「照你這麼說,那就只能安排楊沂中了。」

岳飛目光如電,反駁道:「楊沂中和王德、酈瓊是同一類人,而且現在的職位、威望都相同,他又怎能駕馭王酈等人!」

張浚再也按捺不住了,憤然起身,冷笑道:「說來說去,你的意思無非就是除你之外,誰也接管不了這支軍隊啰!」

岳飛生來耿直,吃軟不吃硬,早看不慣張浚剛才的惺惺作態了,也「霍」地站起,正色回答道:「剛才都督以軍政問飛,飛只是就事論事,豈是為了自己掌兵權!」言罷,拂袖而去。

在離席的那一刻,岳飛異常清楚,接管劉光世軍隊的期望已成畫餅。

果然,不日,趙構下詔督催岳飛從速返回鄂州軍營,同時也發出明令宣布,劉光世原行營左護軍分為六軍,全部歸都督張浚領導,由都督府的參謀軍事呂祉直接管轄,並且由原任行營左護軍前軍統制的王德擔任提舉訓練諸軍。

政令一出,岳飛萬念俱灰。

第二天,岳飛以守母孝為由,向趙構提交了辭職申請。不等回覆,輕車簡從自建康溯江西上,徑往江州廬山東林寺而去。岳飛因為一時氣憤,做出了這樣一個不冷靜的決定,震驚了朝野。

他本人不知道,這一舉動,後果很嚴重,為自己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也因為這一舉動,他頗受後世的學者專家的譴責和抨擊,說他性情浮浪、行事草率,不懂政治,不知韜晦,小肚雞腸,器淺量窄,易怒易爆,只看眼前利益……

這些批評在一定程度上點出了岳飛的弱點。

但從常理而言,如果岳飛沒有這樣的表現,那就不是岳飛了。

岳飛,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跟我們一樣,食人間煙火,有愛恨情仇,有悲歡喜樂,甚至,因為是個農家子弟,他要比我們很多人單純質樸;因為出身行伍,他的個性剛烈耿直,對是非判斷也易於絕對化;而且少年得志,難免心高氣盛。

史稱他「平日沉默寡言,語不輕發」,是個很安靜、很沉默的人,而一旦看不順眼的人或事,特別是與自己理想、追求相違背的人或事,必「意所欲言,不避禍福」,不妥協、不屈服。

他因為看不慣趙構從應天退揚州、揚州退杭州,越職上書;他因為不能接受王彥「退避敵鋒」的策略,大鬧虎帳,高聲切責;他因為不願跟隨杜充棄走東京,疾呼「中原之地尺寸不可棄」;他因為不能容忍杜充在建康府龜縮避戰,強行闖進杜充的卧室,破口大罵:「金陵失守,相公能復高枕於此乎!」;甚至對恩帥宗澤義授的兵書陣法,因為與自己的看法不同,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以「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理由將書束之高閣。

因為與收復故土的壯志相悖,他上書「乞將飛母、妻並二子為質,免通泰州鎮撫使」,差點讓趙構下不來台。

紹興四年春將復襄漢,宰相朱勝非好意提醒他,只要旗開得勝,朝廷就授節度使的頭銜。結果他的一句「丞相待我何薄耶」,弄得朱勝非尷尬萬分。

岳飛文武雙全,既有詩人的浪漫情懷,又有英雄的狂傲。

趙構的變卦,在岳飛看來,簡直就是一種開涮、糊弄。

這是岳飛所不能容忍的。

朱熹說:「若論數將之才,則岳飛為勝,然飛亦橫。」又說:「今人率負才,以英雄自恃,以致持氣傲物,不能謹嚴,卒至於敗而已。」

一直以來,受《說岳全傳》的影響,很多人認為岳飛矢志不渝、盡忠報國的思想是一種「愚忠」,而中國歷史上的愛國主義也總是和忠君扯在一起,國家、王朝和君主三位一體,忠君就是愛國,愛國就必須忠君。

岳飛並非如此。

從靖康奇恥到政權南遷,他經歷了宋朝最痛苦、最黑暗的時期,眼睜睜地看著國家山河破碎、白骨盈野,他對女真的憎恨和收復故土的決心與日俱增。他的愛國精神是在國難當頭時挺身而出、誓死以報,他對君主的態度,雖受忠君道德的束縛,但一旦皇帝表現出與自己的理念不符,岳飛選擇的便是忠於自己的理想及目標,不屈從,不盲從。

岳飛的悲劇其實就是封建時代里忠君與愛國不能兩全。

與岳飛相似的是,明末袁崇煥連續取得了「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的輝煌戰果,卻因不滿皇帝的賞賜和朝內言官告黑狀而憤然辭職。仔細比較起來,就不難發現,兩人的思想境界並不在一個層次上。

岳飛辭職是因為他看透了當局沒有收復中原的心思,理想破滅,壯志成空,懷著滿腔的悲憤和蒼涼黯然離去。願望越迫切,失望了就會越沉重。如果這種事擱在劉光世、張俊一類人身上根本就不算個事——劉光世現在就很坦然地拿自己的軍隊和趙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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