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楊一的逃亡

很多年之後,楊一坐在路小路身邊,手裡握著一個PS2的手柄,嘴裡嘀咕著傑克·韋爾奇的財富理念。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對路小路說,要去掙很多很多錢,要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著,要娶一個會寫詩的女孩兒,去開一個孤兒院,再也不要回到戴城。

當年,楊一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化工學院,他沒有去考清華。就算考了也沒用,他分數不夠。

那年我把他送到火車站,去上海,他瘸著腿。暑假裡他獨自去太湖游泳,剛一下水,一腳踩在一塊玻璃上,當場劃開一條口子。這傷口直到九月都沒好。到了火車站一看,天哪,又是人山人海,簡直就跟難民逃亡一樣。我對楊一說,你知道嗎,去年我帶歐陽慧去上海,也是這個風景,我是把歐陽慧舉起來塞進車門的。楊一說,你就別提歐陽慧了。那年歐陽慧考取了南京師範大學,她和楊一向著滬寧線的兩個方向離開了戴城。

楊一看著如潮的人群湧向列車,中間夾雜著尖叫和咒罵,歐陽慧帶來的傷感情緒徹底消失了。現在他要考慮的是怎麼爬上那列火車,去化工學院,做一個上海人。他對路小路說,你能把我也抱起來塞進去嗎。路小路搖搖頭,說,你做夢吧。楊一瘸著腿,駐著一根老頭拐杖,走到車窗那裡,對路小路說,快點他媽的來不及了你趕緊把我塞進車窗里。於是我舉起楊一,車窗里是兩個女孩兒,看見楊一要鑽進來,齊聲尖叫,下去下去!有個女孩兒舉起一根黃瓜,照著楊一的腦袋猛打。楊一大喊,操你媽不要打我。我在後面推著他,把他往裡面塞,並且大喊,他是殘疾人,他是殘疾人。後來他一頭扎進了某個女孩兒的褲襠里,女孩兒大叫,流氓啊抓流氓。我把他的包袱和鋪蓋都扔進去,對那女孩兒說,他不是流氓,麻煩你路上多照顧他啦。女孩兒把黃瓜扔到了我的頭上。

楊一站直了身子之後,開始跟女孩兒聊天,我叫楊一,今年高中畢業,我是某某化工學院的,你們叫什麼名字。黃瓜女孩兒說,我叫何麗娜。對面那個女孩兒說,我叫袁婷,我們也是剛畢業,去上海。我站在車窗外面破口大罵,你他媽的能不能稍等一會兒泡妞,你就不跟我告別一下了嗎。楊一對女孩兒們說,這是我的哥們,他是無業青年。黃瓜女孩兒居高臨下瞅瞅我:哦,無業青年啊。

我對楊一說,哥們,再見啦,你十年來的理想就是離開戴城,從此不做鄉逼,我現在親眼看到你的理想實現,非常之欣慰。楊一眼眶也濕了,說,小路你見到於小齊,替我問個好,還有那騷大姐曾園。

這時我想起九歲那年,第一次看到他,他在坐在一輛黃魚車上,他爸爸騎著車子,後面有一口帶鏡子的大櫥,還有亂七八糟的雜物。楊一坐在車沿上,兩腳掛在外面,正在慢慢地啃一個包子。他看到我站在報春新村那幢樓下面,就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路小路。楊一說,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那以後,我們在同一個班級里念書,老師說,路小路和楊一,既然你們是鄰居,那就應該互幫互助,你們同桌吧。楊一說,老師,我想跟女同學坐一起。老師說,楊一,你的思想品德有點問題。結果,那個學期的成績單上,在操行一欄,老師特地寫上:該生不太純潔,建議多加教育。那年他才讀小學二年級。小學老師當然不好意思說他「淫蕩」,於是改用「不太純潔」這種模稜兩可的字眼,成績單拿回家一看,楊一的爸爸也傻了,什麼叫不純潔呢?是不是衣服穿得太髒了?

十歲那年夏天,三炮帶著我和楊一去偷看女浴室。那是絲織廠的職工浴室,我們跟著三炮,爬到宿舍樓頂上,那是個坡頂房子,很陡,要是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從三樓摔到地面上肯定完蛋。我們穿著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頂,三炮在屋頂上鋪了一件雨衣,我們趴在雨衣上,向著對面的女浴室張望,夏日的夕陽使眼前的景物處於逆光位置,什麼都看不清,但是異常美麗。屋頂上的溫度很高。這時三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望遠鏡,對我們說,用這個看最清楚。這是一台軍用望遠鏡,是三炮的爸爸從新疆帶回來的,非常稀罕。三炮用望遠鏡對著女浴室看,並且說,哇,真的看見了,有女人光著身子。楊一說,三炮給我看看。我也說,三炮,快點把望遠鏡借給我。三炮說,望遠鏡借給你們可以,但是你們要去給我買雪糕吃。我們說,看完了就給你買。三炮不相信我們,讓我們馬上去買,然後才能看。

那樣美麗的夏日黃昏,好不容易跑到屋頂上,卻什麼都看不到,這太遺憾了。我和楊一沒轍,只能從老虎窗爬下去,給三炮買雪糕。下樓的時候,剛洗完澡的女工,頭髮濕漉漉地端著臉盆走上來,對我們喊,小鬼,不要亂跑。我們竄到樓下,把所有零錢湊起來,只夠買兩根雪糕的。那個年代雪糕是一件非常奢侈的東西,我們能吃到斷頭冰棍已經很不容易了。看著白色的雪糕,聞到奶油的香味,我和楊一都忍不住了。其實我們可以合吃一根雪糕,把另一根貢獻給三炮,但我們實在太飢餓,再說爬上樓頂也很麻煩,我們就舔著雪糕回家了。

可憐的三炮在屋頂上等我們,起初他很高興,今天看到了赤膊女人同時又能吃到雪糕,後來,望遠鏡里的女工們一個個穿上衣服消失了,再後來天黑了,雲霞陷入暗藍,街燈亮起,屋頂上不再炎熱,無數蚊子圍著他飛來飛去。三炮還在惦記著雪糕,那個楊一和路小路為什麼還不上來呢?終於,他意識到我們是不會再上來了。他只能獨自從老虎窗爬下來,天色太黑,他什麼都看不清,一腦袋扎進了窗子里,摔進一堆破籮筐,人倒還好,只是把那台望遠鏡砸得稀爛。三炮哭著回到家,他爸爸一看,望遠鏡壞了,拎起棍子就打。這時候我和楊一已經洗好了澡,蹲在樓道里下軍棋了。三炮嚎哭著對我們說,你們賠我望遠鏡!我們說,你腦子有病,關我們屁事啊,又不是我們弄壞的。

我和楊一就這樣成為了異姓手足。如我所說,別人是青梅竹馬,我們呢,只能是竹馬竹馬。後來的女孩兒看見我們,都誤認為我們有同性戀的傾向,其實這是假象,我們只是經歷了一個比較殘酷的少年時代,成年以後未免有點相互疼愛。這種感情當然很噁心,我倒覺得同性戀比它還要正常一些。

三年級的時候,男生經常玩一種遊戲:面對牆根,比誰尿得高。那時候沒有人比楊一尿得更高的,他的絕技是捏住包皮,露出一小點口子,讓尿液標出來。這和高壓水龍頭的原理是差不多的,他可以尿過自己的頭頂,我們都做不到。同時我們都會躲得遠遠的,防著他的尿把我們的頭髮打濕了。他用這個絕技贏了無數的玻璃球、橡皮筋、冰棍、洋畫。

四年級時,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教室門口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班主任是個中年女老師,她拍拍手掌對女同學說,女同學們今天上體育課,到樓下去跑步,男同學留下來。女同學嘰嘰喳喳地像穀場上的麻雀,呼啦一下都消失了,剩下我們這些男同學,不知道老師有什麼吩咐。白大褂醫生們在教室一角拉開一個屏風,也是白色的,看不見後面有什麼把戲,只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音。楊一湊在我耳朵邊上說,打預防針,你可不要哭。

班主任說,現在請大家起立。我們都站了起來。班主任說,請大家把褲子褪下來。我們面面相覷,打預防針都是捋袖子的,沒聽說要脫褲子。沒有人動手。班主任指著楊一說,楊一,你是好同學,你先脫下來,給大家做個示範。楊一就把外褲脫了,掛在膝蓋位置。班主任說,把內褲也脫了。

楊一看看自己的內褲,又看看老師,可憐巴巴地說,老師,我內褲裡面什麼都沒穿。班主任很不耐煩,走到楊一面前,把他的小褲衩往下一拉,露出白生生的一橛東西,然後說,大家都這麼脫。我們看到楊一都脫了,也就無所謂了,一起解開褲子,拉下褲衩,站在那裡。風從窗外吹入,涼颼颼的,很舒服。有一個穿白大褂的男醫生在教室里轉了一圈,忽然指著一個男生說,你怎麼發育了。那個男生很苦悶地說,我留級的。醫生對班主任說,割,都要割。

那天我們輪番走到那個白色屏風後面,每進去一個人,都會發出一聲慘叫。最後所有人都眼淚汪汪,夾著腿坐在那裡。我和楊一也哭了。說實話,割皮包本來是件好事,最好一生下就割掉,假如等記事以後割,就會留下非常慘痛的印象。我在那屏風裡的時候,有個女醫生還特地捂住我的眼睛,對我說,不要看。我懵頭懵腦,然後尖叫起來。

手術結束以後清點包皮,醫生髮現,班上坐著三十三個男生,而包皮只有三十二個。醫生說,肯定有人沒割。班主任說不可能,我們班上就三十二個男生,沒錯的。醫生又數了一遍,猛然發現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坐著一個女生!她是我們班上的留級生,留過兩級,和若干年以後的黃鶯是同一種類型的。她偷偷地坐在後面,把我們三十二個雞雞都鑒賞過來了。班主任勃然大怒,說,你為什麼不到樓下去跑步。女生滿不在乎地說,我今天來例假了,我不能下去跑步。

割過包皮以後,我們比賽尿尿,楊一就再也沒贏過,他終於恢複了正常態。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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