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溫暖的逃亡

在元旦的時候,我開著摩托車帶她去我奶奶家,把文森特接回去。我們順便在奶奶家吃飯。我奶奶知道小齊家裡的喪事,也知道老丁是我的老師,她對小齊說:「我已經為你爸爸祈禱過了。」小齊說:「謝謝奶奶。」

吃飯的時候,文森特跑了過來,小齊把它抱了起來,說它胖了。我問她是不是要把貓還給人家,小齊說,文森特的主人上個月也去世了,這貓現在沒人管。我說,那就給我奶奶養著吧。小齊搖搖頭說:「我養著吧。」

貓很不樂意地叫了一聲。

吃過午飯,我和小齊告辭走了,奶奶一直送我到門口,也不知道是捨不得小齊還是捨不得貓。我開著摩托車,小齊抱著貓,把它掖在自己的羽絨服裡面。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在城裡胡兜,後來到了我們化工技校的門口。小齊說:「停一停,我們進去看看吧。」

我帶著她走進化工技校,學校很小,根本沒什麼可看的。這時還在午飯時間,裡面沒什麼人,我自然而然地把她帶上二樓,看了看老丁生前的辦公室。他那張辦公桌上已經有了新的茶杯,看來有一個新的語文老師及時地頂替了他的位置。

我們站在走廊陽台上,望見牆外的河。那是戴城的護城河,也就是京杭大運河,在冬天它沒那麼臭,河水散發著凜冽的光芒,和夏季完全不同。這時我想起老丁對我說的,一九六六年他還很年輕,身體非常好,也能橫渡這條河。他說他抱著槍從對岸游過來,對面探照燈一開,子彈啪啪地飛來,身邊有個同伴的腦殼噗的一聲,被掀掉了一半。他說自己掉頭就逃,連槍都不要了。游回去的那段路,非常的漫長,簡直就像游過了自己的一生。

老丁說,經過了那樣的事情,他就對河流有一種恐懼感。被打穿了腦袋,直挺挺地死在岸上,非常幸福,像個烈士。假如沉到河裡,浮上來的時候就變成一個浸胖的死豬,腦袋都沒了,不懂事的農民可能真的會把自己當成個豬,把肉割下來腌著,過年時候燒一道鹹肉菜飯,這就太恐怖了。

他對我說,要好好地活著,還這麼年輕,不要像他一樣,起初像個孩子,然後就老了。沒有自己的青年時代。青年都死光了。在河裡,被一顆子彈掀掉腦袋,所有的青年都這麼死了。他說,不要這樣,都這麼年輕,不會像他一樣窮途末路,在漫長的時間中不是只有逃命這一條路,還有其他路可走。

我說:「老頭,你要是能多活個十來年,等我三十歲了,坐一起喝茶,你就知道我有多年輕了。」

我惘然地看著小齊,她站在陽台上,好像有更多的風吹在她臉上,在她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河流般的渾濁。

元旦過後,我又去了前進化工廠。我爸媽回到了戴城,媽媽的病還在康復中,只能歇長病假。為了讓她高興高興,我又要老老實實去做工人。這也沒什麼,小齊也在馬台鎮,我只想離她近一點。

有一天我在車間里蹲著。我那個修儀錶的包師傅,從來也不教我什麼技術,我就只能蹲著了。後來發現休息室的窗口有一個人在對我招手,原來是小齊。我跑過去,她笑吟吟地說:「你穿工作服的樣子真難看!」我說沒辦法,廠里就是這個樣子。小齊又說:「怎麼大冬天的還穿這麼薄的工作服?沒有棉襖?」我告訴她,廠里的工作服就這一個款式,比牢房裡還慘,如果怕冷那就只有在外面罩一件棉大衣了。她問我為什麼不穿,我說本來有一件棉大衣的,洗澡的時候被人偷走了。

小齊說:「你看我多有遠見。」她從手上的塑料袋裡拎出一件皮風衣,說:「這個送給你。」

我問她:「多少錢?我給你。」

小齊說:「說了送給你的。」

「你哪來那麼多錢啊?」

「別忘了,我剛繼承了一筆遺產。」

我說:「你還是省著點花吧,這是你的嫁妝,都花光了,你說你嫁給誰吧?」

小齊說:「我過年就能去上班了,掙得比你多多了。」

我把髒了吧唧的工作服脫下來,換上嶄新的風衣,真牛逼,還帶毛領子的,對著窗玻璃照了照,簡直就像我們廠長。我很開心,帶著她在廠里參觀了一圈,還告訴她那股刺鼻的味道叫鉻酸,能把人的鼻粘膜爛穿了。我說:「我們這裡的農民很無知的,撿了廠里的廢渣做地基造房子,結果那房子的味道比車間里還厲害,蟑螂都沒有一個,只能推倒了重新造。好多人都破產啦。」小齊說:「你們太缺德了,這種廢渣還讓人撿啊。」我又告訴她,不只是廢渣,工廠里排放出去的污水,似乎可能造成基因突變,最近有農民反映,魚塘里打上來的魚,腦袋上竟然長著角,隔壁的母狗生了六條腿的小狗,反正都很詭異。小齊做出很噁心的樣子,說:「好恐怖。」

工廠里沒什麼有趣的話題,只有噁心的話題。上次我陪著曾園在廠里,也曾說過鉻酸的故事,很無聊,我這一輩子難道就是講些化工廠的笑料給別人聽嗎?我帶著她轉了一圈,她咳嗽起來,我就把她送出了廠門。在門口遇到了車間主任劉福,劉福指著我說:「你他媽的穿成這樣來上班?你腦子有病啊?」我瞪了劉福一眼,暫時沒跟他計較。

有了皮風衣才叫麻煩,廠里的工人沒幾個,小偷倒是不少,連破破爛爛的棉大衣都有人順走,就不用說皮風衣了。我有個更衣箱放雜物,但那箱子根本不牢靠,一鎚子就能砸開。我只能每天穿著皮風衣上班,不穿的時候也把它挎在手上,要是去洗澡,我他媽的就把它寄存到保衛科。廠里只有兩個人敢穿著皮風衣晃進晃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廠長,而且廠長那件皮風衣的款式跟我差不多,工人遙遙地看見我過來了,以為是廠長,就做出認真工作的樣子。走近了看見是我,就罵我傻逼。後來隔著老遠就罵我傻逼,結果走過來的是廠長。

有一天我披著棉大衣到馬台鎮去找小齊,她問我風衣呢,我說回了一趟戴城,把皮風衣放回家了,又把這件皮風衣造成的麻煩跟她說了一遍,她很無奈地搖搖頭說:「小路,你還是別在這地方呆著了,趁早走吧。我也要走了。」

她還說:「對啦,曾園回來啦,有空你可以去找她哦。」

我挺不好意思地說:「我才不要去找她。」

小齊說:「臭美死你,還臉紅。」

我說:「我哪有臭美?後悔都來不及。」

小齊拽住我的袖子,故作神秘地問:「噯,她親你的時候,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啦,大姐!」

那天她帶我到鎮上去吃晚飯,火鍋涮羊肉,吃得熱氣騰騰的。這頓飯開銷也挺大的,我懷疑她要把老丁那點遺產都揮霍殆盡。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得了多少錢,也沒問。

吃飯的時候我們聊起了殘廢。

「他這個人,是個書獃子,可惜又考不上大學,只能蹲在莫鎮做他的書獃子了。」小齊說,「很失敗,太失敗了。」

我說:「殘廢對你還是不錯的。」

「誰是殘廢?」

「就是李翔,我給他起的綽號,叫殘廢。」

小齊呡著筷子說:「哎,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挺像的。雖然他不是殘廢,可是身上有一種殘廢的氣質。」

「你那剃頭的手藝就是跟他學的吧?」

「你錯了,我是跟他爸爸學的,他爸爸是莫鎮最好的剃頭師傅,其實那個鎮上也就只有兩個剃頭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莫鎮。」

「小時候喜歡,後來不喜歡了,覺得太孤單,沒意思。現在我爸爸葬在那裡,我又開始喜歡它了。」小齊說,「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到莫鎮去走走,那地方特別安靜,很適合度假。」

「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機會。」

「你別把自己搞得老氣橫秋的,以後有的是日子呢。」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不該說李翔很失敗,最好大家都活得很成功。」

「這是不可能的。」我一邊往嘴裡塞羊肉,一邊含糊不清地說。

這次她沒跟我爭辯,而是微笑著看我吃肉的樣子,說:「羊肉好吃吧?你們廠的食堂一定很糟糕。」其實我們廠的食堂還不錯的,但我故意說:「很差勁,蔬菜就是白菜皮,葷菜就是槽頭肉。」小齊說:「那也太慘了。」我問她:「你們學校伙食怎麼樣?」小齊說:「我們學校有兩個食堂,大食堂比較差,小食堂很好,但是菜很貴。曾園都在小食堂吃飯,我有時候跟著她也能蹭點好吃的。」我說:「曾園家裡開飯館的,她應該帶個廚子來上學。」小齊說:「胡謅吧你。」後來她又說:「告訴你個事,那天你離開紡織學院以後,曾園和大學生打起來了。就為了這個,我跟大學生分手了。」

這故事我沒聽說過。小齊說,那天我離開了紡織學院,曾園在小齊的床鋪上睡覺,後來醒了,聽見大學生在宿舍走廊里訓於小齊。曾園聽了一會兒,就拎了一個熱水瓶走出來,照著大學生腦袋上扔過去,還好是空瓶,不然就出人命了。大學生懵了,撒腿就跑,曾園指著他的背影說,你要是再敢欺負小齊,我找人把你腦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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