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死

十一月中旬,下雨。我把王八送到奶奶家時,車子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把我的骨頭摔斷,所幸車子還好。這件事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在奶奶家,我又見到了文森特,它還是老樣子,這貓特念舊,看見我就很主動地蹭過來,在我的兩腿之間繞來繞去。被老費打跑的黑黑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當天我又請假,反正就是疝氣。下午我把燉好的一個王八送到醫院去,另一個留著明天送。我拎著雨衣和王八進了病房,老丁那床鋪上空蕩蕩的,邊上那個昏迷的中年人照舊還在嘟嘟地叫著。我跑到護士台,問:「21床的人呢?」護士看了看我,用很冷靜的聲音說:「他今天早上去世了。」

我腦袋嗡地一下,說:「你們這兒天天死人的,你別弄錯了,再查查。我前天看見他還挺好的。」

護士說:「21床,叫丁培根,是不是?」

「對。」

「對不起,他確實去世了。非常突然,之前他的狀況很穩定,今天早上忽然不行了,都沒來得及搶救。」

我失魂落魄,再次走進病房,坐在雪白的床單上。那床單已經換過了,不是老頭睡過的。我打開抽屜,裡面還有兩卷草紙,乍一看還以為是書,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連同他這個人。細微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從這裡望出去,外面是一棵棵發黃的樹木,一幢紅色屋頂的房子,紅得非常黯淡,倒是樹葉的黃色顯得刺目。天空是空無的,白得沒有內容,但我知道那毫無內容的白色其實是雲層,雨就是從那裡來到世界上的。我非常難過,握著雨衣的手心覺得冰冷刺骨。後來我把燉好的王八放在床頭柜上,對著空床說:「老頭,說走就走啊?太不夠意思了。」

我跑到水房裡,沖了沖臉,又回到護士台,問:「現在人在哪裡?」護士說,已經在太平間了。我說要去看看,她不讓我去,說是已經通知單位了,按規矩,我要見到他只能是在追悼會上。我當著護士的面就哭了。

回到病房,我癱坐在凳子上,背靠著牆,看著旁邊那個昏迷的病人,儀器里嘟嘟的心跳聲。這聲音讓人放心。我希望老頭也能有這種聲音,哪怕他也昏迷了,哪怕再過一小時就死,總比這麼突然死掉的好。我還沒跟他道別呢,他就被人拉到太平間去了。我想起老頭說過的,他和死神之間是一場短跑比賽,這次不一樣,死神在終點等著他。

我想起他好多次用一種嘆息的口氣說到我和於小齊,他總是說,你們還這麼年輕。我想不明白他這句話里的意思,我還打算問問他,這句話究竟是暗示還是感嘆。現在是屁也問不到了。死亡就是置一切於不顧,踏上了另一種旅程,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我很愛這個老頭,他要是我的老丈人,我就簡直要愛死他,現在只能用一種普通的愛來為他而悲傷,但這簡直不夠分量。我為什麼哭得那麼厲害呢?

我在醫院的樓道里走了很久,到樓下去抽煙,一樓靜悄悄的,產房前面沒有激動地父親。老頭的死,好像把所有一切都擋住了。我冒雨走到小雜貨店,拎起公用電話,撥了上海的區號。當時猶豫了一下,我是不是該去做這隻報喪鳥呢?後來我還是堅持著把這組號碼撥完,宿舍阿姨去喊於小齊,我拿著電話,又給自己點了根煙,我在雨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聲音。

十一月下旬,天氣晴朗。那天上午,我蹲在殯儀館的火化車間外面抽煙,追悼會已經結束了,老頭的告別展覽還算熱鬧,學校里來了人,報社也來了人,還有文聯的。悼詞念了足足十分鐘。老頭躺在那裡很安詳,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這樣比較好,我不大願意看到他穿著壽衣的樣子,好像年畫里的財神爺。總之,他很體面地走了,對一個小知識分子來說,這點要求也不算過分。

於小齊站在靈柩邊,告別儀式的時候,每個人都走過去跟她握手,我落在最後。她兩眼腫得厲害,但是一直沒哭。在這個場面上我始終沒見到前任師母,也沒見到現任師母。倒是於小齊的姑媽,趴在地上大哭大嚎,說哥哥啊你的錢都讓那個女人騙走啦她這個沒天良的你走了她也不來看看你啊。於小齊的姑父義憤填膺地說,一定要把那個女人找到。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了,那個還在找石油的女碩士。哭完之後,他們就安靜了,好像之前並沒有哭過。

然後就是收骨灰,那要等很久,其他人都去吃豆腐飯了。本來是於小齊的姑父去收的,後來他嘀咕了一聲,說自己拉肚子,跑去上廁所就再也沒回來。我和於小齊進了火化車間,她手裡捧著一個預先準備好的骨灰盒子。那天上午就老丁一個人火化,算是包場了。我們戴城的殯儀館很變態,可以去親眼看著死人被拖進去、被燒掉的情景。有個工作人員大聲對我們說:「你們要看嗎?」於小齊搖搖頭,我沒好氣地對工作人員說:「我謝謝你,我們就坐這裡吧。」

那個過程很漫長,我們到外面去透氣,我抽煙,於小齊也要了一根。我們蹲在十一月燦爛的陽光里,聽著車間里轟轟的聲音,煙囪開始冒煙。於小齊抬頭望著那煙,輕輕地說:「爸爸。」

我說:「等會兒收骨灰的時候,你千萬不能哭的,眼淚不能掉在骨灰上。」

「為什麼?」

「因為他會永不安寧。」

「我都沒怎麼哭。你看我哭了嗎?」

「沒有。」

不知為什麼,煙飄上去,樹葉就落下來了,掉了好多在我們腳跟。煙向著南方的天空中飄去。於小齊說:「爸爸去南方了。」這時我猛然想起了歐陽慧寫的詩,親愛的別在北方定我的棺材,冬天我要去南方。我身上起了一層寒慄。

我問於小齊:「怎麼他老婆沒來?」我又補充說:「我不是問你媽媽,是他現在的老婆。」

於小齊說:「我姑媽打電報通知她了,沒迴音,大概還在野地里找石油呢。我媽當然根本不肯來的,但她昨天晚上也哭了。」

我說:「李翔也沒來。」

於小齊說:「李翔我是通知了,但他今天來不及趕過來了,反正我爸爸要落葬到莫鎮去,李翔在那兒已經看好墓地了,他會接我爸爸過去的。」過了一會兒她說:「李翔說起你,說你人特別好。」

我說:「我也挺喜歡他的。」

於小齊說:「肉麻死了。」

我說:「曾園呢?她沒來陪你?」

於小齊說:「曾園去旅遊了,還沒回來。我沒通知她。」

我說:「行吧,那就我們兩個送老頭走吧。」

她告訴我,按照規矩,只有冬至和清明才能落葬,之前,骨灰寄放在殯儀館,反正離冬至也就一個月了。到時候她就去莫鎮,把老丁和她爺爺奶奶葬在一起。人死回故鄉,那裡比較溫暖。

於小齊說:「我跟大學生分手了。」

「怎麼會?你爸爸聽說你找了個大學生,還挺得意的。」我說,「為什麼分手?」

「以後細說吧,今天不想說這個。」

我點點頭,說:「反正那大學生也呆逼得很,分手就分手,沒什麼好留戀的。」

於小齊搖搖頭,說:「亂講。」

這麼聊著,時間就不那麼漫長了。後來工作人員把我們叫進去,還是那個講話不知輕重的傢伙,我看著他,心想,你丫要是敢說一句「燒好了」,我就把你腦袋按到爐子里去。不料他這回很懂禮貌,說:「請吧。」

關於收骨灰的事情,我就不說了,略去,否則我也成那變態的火葬場了。那天我們沒去吃豆腐飯,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於小齊跪在那排更衣箱一樣的鐵柜子前面,雙手合十,嘴裡不知道在念著什麼。我也跪下來,我在心裡對老頭說,老頭,咱們永別了,小齊就暫且交給我來照顧吧,萬一我照顧得不好,你也別怪我。

我們空著手離開了殯儀館。我開著摩托車,帶著於小齊從郊區回到戴城。不知為什麼,猛然從火葬場回到這個城市,覺得它很陌生,我就像一個異鄉人。在路上,她戴著頭盔,腦袋一直靠在我的背上,雙手把我的腰摟得緊緊的。她說,你再開快點。我把車速拉起來,全神貫注開車,風吹得我四肢冰涼,但我還是堅持著開回了戴城。

到了城裡我覺得很餓,問她餓不餓,她也說餓,但是什麼都吃不下,就想找個地方喝口水,坐一坐。我看見一個咖啡廳,這是戴城挺著名的地方,叫「犁人小驛」,犁人就是宰人的意思,裡面的東西都貴得離譜。我決定豁出去一次,帶她去揮霍揮霍。跑進去,中午剛開張,就我們兩個顧客。點了咖啡,喝了幾口覺得更餓了。於小齊對服務員說:「你們這裡有什麼簡餐嗎?」服務員遞過來一張菜單,瞟了一眼我們手臂上的黑臂章,說:「中午只有麵包夾培根。」我一聽,臉色都變了。於小齊獃頭獃腦地看著那張菜單,忽然之間,鼻子里嗤的一聲,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九一年的晚秋,有個人來我家找我。我覺得她似曾相識,後來想起來,是我的現任師母,那個女碩士,老丁最後的愛人。她跟照片上長得很像,黑頭黑腦的,也不甚漂亮。氣質倒是不錯,穿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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