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我們都是殘廢

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混跡在前進化工廠,周末回到戴城,過早地過上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我的目標是攢錢買一輛摩托車,這樣可以天天回家,而且很威風。家裡也確實給我準備了幾千塊錢,本來是要買車的,結果我媽媽忽然生病了,心臟有問題,戴城的醫院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去上海住院治療。我的摩托車就此泡湯,為了我媽,也算值得。我爸爸陪著她一起去了上海,扔下我一個人在戴城。我反正吃住在廠里,也不需要他們照顧,這段時間成了我的放羊期。

我難得見到楊一,他複習功課很忙,再說他也失戀了,不會有心思來安慰我。他比我還慘,天天得看見歐陽慧,看得見摸不著的事情是最痛苦的。我比較好,眼睛一閉就什麼都過去了。十八歲的失戀並不是夢醒,而是跌入了一個更深的夢裡,人要到了中年,腦子裡全是屎,那時候失戀才像夢醒。有一天夜裡我回到家,看到楊一塞了張條子在門縫裡,說於小齊下午來找過我,見我不在,就去找他了。我上樓去敲楊一的門,他還在複習功課,只告訴我,於小齊給我帶了點東西,都是吃的,還有一部分是給呆卵的。我接過那個裝著零食的塑料袋,心裡很迷惘。我問楊一:「於小齊培訓結束了?」楊一說:「沒有吧,只是周末回來一趟。她沒久留。」我就拎著零食下樓了。晚上吃著她的零食,猜測著她找我有什麼事。我沒再給她打過電話。

我還是和大飛小怪玩在一起。大飛也知道我失戀了,只是不知道我被哪個妞拋棄,問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肯告訴他。當然不能告訴他,不然他肯定跑到老丁家裡去鬧。倒是小怪比較懂事,小怪說:「小路,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給你介紹女朋友。」此後的每個周末,我都要在小怪家裡相親。後來我們索性連工廠都不想去了,每人跑到醫院開了一張疝氣的病假條,對不起,小怪不是疝氣,她是月經不調什麼的,反正從病假單上顯示,我們每個禮拜都有好幾天要犯疝氣,要來月經,而且都是一起犯病。這個病假條到了車間主任劉福那裡,他氣壞了,可是也拿我們沒辦法,我們是實習生,沒有獎金可扣,至於那幾十塊的實習工資我們根本無所謂。

相親都是在小怪家裡,按說應該去看電影什麼的,天氣那麼好,在家多無聊。可是大飛說,他和小怪希望我儘快把處男之身破掉,這件事只能在家裡干,去電影院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大飛在打牌,小怪帶了一個女孩兒進來,說是她的初中同學,現在在輕工技校讀書,學車工的。女孩兒長得一般,有一個胖乎乎的腮幫子,很文靜。我們四個坐在一起聊了幾句,後來大飛給小怪遞眼色,小怪站起來說:「我們出去走走,你們單獨聊天吧。」女孩兒說:「哎,別走啊,我們打麻將吧。」大飛一聽打麻將就不想走了,任憑小怪怎麼拉他都沒用。結果那天就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賭得挺大的,那女孩兒打牌賊精,手風也好,連糊好幾把,我們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到她那裡去了。她臨走的時候口袋裡塞滿了毛票,非常開心。小怪罵大飛:「你個傻逼,跟她打什麼麻將?她爸爸是那邊街道上的賭王!」我說:「她做車工太屈才了。」這樣的女孩兒還是算了吧,我怕我把褲子都輸給她。

第二個女孩兒是大飛的哥哥的同學的妹妹,關係很繞。女孩兒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反正怎麼形容都不夠,就是牙齒不太好,灰牙。我也不計較這個,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陷。女孩兒一進來,大飛和小怪就出去了,還把門反鎖了。我去拽門,大飛說:「你他媽的快點把自己搞定吧,你都成老處男了。」我只好坐在那裡,女孩兒也坐著,都不說話。我覺得挺尷尬的,就跑到小怪的閨房裡去轉悠,猛然發現這對王八蛋竟然幫我把被子都鋪好了,枕邊還端端正正放著一個沒拆封的避孕套。我太感激他們,當場就要昏過去。我又回到客廳和女孩兒聊天,不知怎麼的說到了她的牙齒,我說現在有一種辦法可以換牙,把滿口牙都拔了,換新的,就很美。她聽了非常生氣。其實我只是想讓她更完美一些,換了牙她就可以去拍電影了,何必跟我在一起睡覺?她不領情,一個下午就在看電視。等到大飛他們回來,她還在看,我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為此大飛又責備了我一通。

第三個女孩兒是大飛的朋友,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我印象中,大飛認識的女人都不是什麼正經人,這個女孩兒卻很正經,非常正經。她端詳了我半天,說:「我好像在哪裡看見過你。」我說我記不得了,戴城很小,軋個姘頭都會撞上自己的小姨子。女孩兒說:「你有沒有向我借過錢?」我差點罵娘,就算仙人跳,也不能這麼猴急吧?至少得讓我摸幾下再訛詐我。這女孩兒顯然記憶力不太好,後來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種迷惘狀態,一直說認識我,我可能向她借過錢。還好當時大飛和小怪都在,不然我肯定被她訛死。把她送走以後,小怪痛罵大飛:「你他媽的找的都是什麼人啊?神經病啊?」大飛很抱歉地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我說算了算了,還好沒跟她上床,照她這個記性,就算髮生了關係,穿上褲子她還是會忘記我。

為了這個女孩兒,大飛一直很歉疚,雖然從他的庫存女性中已經找不到什麼像樣的貨色,但他還是通過各種關係給我物色了一個。第四個女孩就是這麼出現的,她年紀看上去挺小的,很害羞。我當著大飛和小怪的面問她:「你是哪個學校的?」女孩兒說:「我是紡織中專的,剛讀一年級。」我又問她:「你今年幾歲了?」女孩兒說:「我十五歲。」我把大飛拉到一邊,小怪也跟過來了,我說大飛我操你祖宗,姦淫幼女是十四歲還是十五歲?大飛說十四,小怪說十五。我們她媽的爭了半天,那女孩兒在後面問:「大飛,你找我來幹嗎?我下午還要回家洗衣服呢。」我趕緊說:「那你快去洗衣服吧!」

這件事情之後,我對大飛很失望,我簡直不想再看見這個兔崽子。我說:「大飛,你像樣地給我介紹個女朋友,我不反對,可你都給我找了些什麼人啊?」大飛滿不在乎地說:「我是讓你破處,不是給你介紹女朋友。哪個正經女孩兒肯第一次見面就陪你上床啊?」我說操他媽的,八輩子沒見過這麼相親的,一見面就要撮合到床上去,我不要上床。大飛很疑惑地問我:「你難道一點也不饑渴?」我說:「飢你媽個頭,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強姦了。」大飛就說:「小路,一天到晚靠手淫過日子,也不是個事啊。」

後來小怪說,她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表姐介紹給我。我一聽就來勁了,聯想到我自己的表姐。表姐才是我們少年時代夢寐以求的天上人間。結果我迎來了第五個相親對象,她是個長頭髮高鼻樑的女孩兒,年紀比我大,已經畢業了,正在實習。她不是實習工人,而是實習的人民教師,在戴城實驗小學。為了把她和我自己的表姐區分開,我叫她表姐老師。

表姐老師不是為了給我破處的,她很正經,所以我們得從基本的戀愛程序開始:看電影。相親的時候,小怪也沒挑明說,只是騙她說出來玩玩,而且讓我把年齡報高兩歲。

我們沒去電影院,電影不好看,也沒去街頭錄像館,那裡放的全是香港武打片,表姐老師的品位比較高,不愛看這個。我們來到戴城圖書館,那幢樓在我少年時代已經破舊不堪,現在還沒倒掉。圖書館裡也放錄像,我們買了四張票,從中午看到深夜,一共四本錄像: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遠離非洲,辛德勒的名單,洛麗塔。看《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時,我們都睜大眼睛,血都快流出來了,因為是完整版的,有一段是女主角蒙著一條絲巾在自慰,我都快看傻了。放到《遠離非洲》,大飛和小怪都睡著了,我和表姐老師看得挺認真。看到女主人公為非洲兄弟下跪,表姐老師哭了。到《辛德勒的名單》時,大飛和小怪又醒了,到《洛麗塔》又睡。表姐老師說,其實《洛麗塔》比《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還色情,只是人家電影拍得乾淨。

那個下午才是我文藝細胞被激活的時刻,在此之前,約翰克里斯朵夫和大衛科波菲爾都只能算個屁。表姐老師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和《洛麗塔》都是世界名著。我心想,既然是色情的東西,怎麼又成了世界名著。我問她有沒有這兩本書,表姐老師說這是禁書,她也只是聽說過,沒看過。

我最愛看的還是《遠離非洲》,我覺得在非洲這麼住著真是太好了,就算從飛機上栽下來也值得。活在戴城,我們只有可能從自行車上栽下來死掉。只是那男的死得有點不是時候,在女的最需要他的時候死了,那很悲傷,那種愛情就像栽下來的飛機,帶著呼嘯,帶著巨大的能量粉身碎骨。我不要從自行車上栽下來死掉,腦袋磕在馬路牙子上,有一個小洞,其死狀就跟一枚落地的鋼鏰差不多,你不覺得太猥瑣了嗎?

那時候我腦子好像猛然開竅了,那還得謝謝表姐老師,要不是她帶我去連看四本經典影片,我可能到現在還在看香港武打片呢。當然,只是開了一個竅,想打通經脈還早著呢。那天夜裡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大飛和小怪精神挺好的,我和表姐老師都不行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去了個小飯館吃了點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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