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上海

一九九一年國慶節,我在上海遇到於小齊,她整個地變了模樣。我以為她還是像一個月前那樣,穿T衫,黑頭髮垂在肩膀上。誰知她做了一個後面翹起來的頭髮,好像一把用久了的蘆花掃帚,翹起來的地方一縷一縷的,她穿一條白色連衣裙,像個卡通片里的人物。於小齊問我:「像不像小蓓?」我問她:「這該不是你自己給自己剪的吧?」於小齊說:「這是昨天曾園帶我去做的,上海最好的美髮店。」我腦袋嗡的一下,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我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曾園。

我對曾園說:「你別把我當蝦皮,好不好?」

曾園對於小齊說:「他自尊心還蠻重的。」

於小齊問我:「我這髮型好看嗎?」

我點點頭,確實好看。

後來我們坐上公共汽車去外灘,我始終縮在一邊,不知道是妒嫉還是惶恐,反正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智力會降到很低的水平,本來智力就不行,再一降差不多等於零了。上海的公交車非常擠,街景像看電影一樣,馬路上有很多騎自行車的人,電車噼噼啪啪打著電火花開過。於小齊始終和曾園站在一起。到某一站時,她們招呼我下車,那地方我完全不辨南北,跟著她們換了一輛車,又不知走了多久,總算到了外灘。

第一感覺是,黃浦江比戴城的運河寬多了,馬路對面的房子超級氣派,看起來有點歷史。我們戴城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即使有樓房也是一坨水泥方塊。這些都沒法跟上海比。

一九九一年的外灘,眺望浦東方向,對岸是白茫茫的一片,江上有很大的船開過,幾隻白色的江鷗飛過。遊客如雲,沿江的圍欄上靠著很多男女,大概在談戀愛。我們三個一起趴在圍欄上看風景。曾園問我:「哎,路小路,上次那個扛煤氣罐的外地人,他怎麼樣了?」我說別提了,那個傢伙被女朋友感召,舉手投降了,他女朋友把他騙下來之後還要求警察嚴懲他,估計再過幾天就要槍斃。曾園說:「他媽的,無聊死了。」

於小齊問我:「文森特呢?」我說貓還好,在我奶奶家過得挺舒服的。

後來就一直趴在欄杆上。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覺得外灘好玩,凡是到上海都要來外灘瞻仰一下,這地方風景雖然不錯,站久了實在有點膩歪。曾園從包里掏出一個傻瓜相機,對著於小齊咔嚓咔嚓地胡亂按了幾張,又讓我給她們拍合影。我舉起照相機,從取景框里看到她們,她們摟在一起,曾園攬住於小齊的肩膀,笑得非常之得意,於小齊的神色有點茫然,把臉靠在曾園肩膀上,一直手搭在曾園的腰裡。她們身後,一艘白色的機輪正緩緩駛過,拉響汽笛彷彿一聲嘹亮的嘆息。我按下快門的時候忽然覺得,那張底片不在照相機里,而是退後了十公分,留在了我的腦子裡。

曾園說:「路小路也來拍張合影。」

我點點頭,忽然發現不知道該把照相機給於小齊呢還是曾園。

曾園說:「你想跟誰合影?」

我說:「隨便。」

曾園說:「那我給你們拍吧。」她接過照相機,讓我站到於小齊身邊,一口氣拍了三張。於小齊在我身邊哈哈大笑,對曾園說:「你過來,我也給你們拍幾張。」於是我又和曾園合影。後來於小齊找了個過路的女孩兒,讓她給我們三個人拍照片。曾園很主動地挎住我的胳膊,說:「今天便宜你了,來一張火辣辣的。」我還沒來得及反抗,另一隻胳膊被於小齊挎住了。於小齊說:「那我也不能太小氣了。」我被她們兩個夾在中間,心裡暗罵,這叫什麼事吧。

拍照的女孩兒說:「放鬆,中間那個不要愁眉苦臉的,笑笑。」

我咧嘴一笑,女孩兒把快門按了下去,說:「後面的船也拍進去了。」

那張照片一直流傳到一九九九年。

那一天對我來說是非常神奇的,我,於小齊,曾園,在一起。而我其實是陪著歐陽慧到上海來的。在我短暫的十八年的生命中,這三個女孩兒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要是每一天都能湊在一起就好了,可以打麻將了。

我們沿著馬路往回走,那條街很安靜,行人稀少,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放眼望去全是我以前沒見過的歐式建築,又漂亮又結實。陽光溫暖得恰到好處,她們一左一右挎著我走路,我既像個被押赴刑場的,又像個花花公子。上海的街道上,當然也有些戀人挎著膀子走路。別人是雙數,只有我是單數。路上有人吹口哨,噓我。我說:「咱們別這麼走路了,行嗎?你們走我前面去。」曾園說:「少啰嗦,弄得跟鄉下人似的。」我說不出話來。於小齊說:「這下路小路可以滿足了。」

下午,我們隨便找了個吃飯的地方鑽進去。這是個咖啡館,茶色玻璃,火車座,裡面空蕩蕩的。我們坐在座位上,從帘子後面走出來一個女孩兒,問我們要點什麼。曾園和於小齊都點了咖啡,我也要了一杯,端上來一看,就一小盅。我問那女孩兒:「你這是茅台嗎?」女孩兒先是沒明白,後來對我笑笑說:「好的咖啡不比茅台便宜。」我心想,你就懵我吧,我又不是沒喝過速溶咖啡,泡一茶缸灌下去,可以熬夜打牌。我用嘴唇沾了點咖啡,用舌頭舔了舔,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還不如我爸爸廠里發的速溶咖啡呢。

女孩兒說:「你們是外地來的吧?」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索性說:「對,我們私奔到上海來了。」

女孩兒笑了,問我:「你跟她們?」

我很嚴肅地說:「對啊。」

女孩兒用上海話說:「儂老結棍格。」說完走了。

曾園悄悄對我說:「我看你離蝦皮也不遠了。」

我指指這小店的裝潢,說:「你別信她唬你,就這裡,茶色玻璃火車座,到處都有。她要是能弄一杯比茅台還貴的咖啡出來,我就把頭輸給你。」

後來於小齊把那女孩兒又叫了過來,說:「這裡有什麼吃的嗎?」女孩兒說有簡餐,遞過來一張菜單,說:「麵包夾培根不錯。」

我一看「培根」就笑了。我那位患有心臟病的語文老師,戴城著名散文家,老丁,他的名字就叫丁培根。於小齊也笑了。我說:「幹嗎叫培根啊?」那女孩兒大概覺得我有神經病,一臉的莫名其妙。於小齊說:「你以為培根是什麼?我告訴你,培根是外國人的名字,我爸爸叫這個名字是因為英國有個散文家叫培根。你以為他是鄉下人?」

我告訴她,我以為叫根的都是鄉下人。當然美國總統叫里根,這是唯一可以排除在外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那邊,郊區的農民都喜歡叫「根」,土根,水根,紅根,建根,好像惟恐全世界不知道他們是鄉逼。我當然想不到培根是外國人,我靠,這個名字肯定不是傅雷先生翻譯過來的。

我吃了培根,暗想,既然培根是散文家,它怎麼又成餐桌上的糧食了呢?後來想想也釋然了,我們國家不也有東坡肉嗎?

那天的飯錢是曾園付的。她還說,自己想在戴城也開一家咖啡館,或者酒吧,然後就可以在酒吧里安排一個樂隊唱歌,她來唱,肯定很紅。

於小齊說:「曾園唱得可好呢。」

我只見過曾園的吉他,沒聽她唱過,心裡有點嚮往。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打車回到於小齊的學校,又是曾園出錢。於小齊問我:「上海好玩嗎?」我說好玩。曾園說:「都沒玩什麼,你怎麼知道好玩?」

我說:「本來就是出來散散心,要怎麼玩才過癮啊?能散心就不錯了,我要求不高。」

曾園說:「對啊,忘記你是混馬台鎮的了。」

我說:「他媽的簡直是兩個國家啊。太不公平了。有些國家玩死了都不開心,有些國家在馬路上走走都很滿足。這是為什麼呢?」

曾園說:「因為你是從玩死了都不開心的國家爬出來的。」

於小齊在一所紡織學院做培訓,我還以為紡織學院跟戴城的紡工技校一樣,都是教人織布紡紗的,後來才知道,真正的紡織學院不搞這個,學校有服裝設計、有裝潢設計、有文秘、有模特,就是不會有紡織女工。那天傍晚我跟著於小齊和曾園,回到紡織學院,天色很快暗下來,整個學校只能看到一個概貌,它輕易地與夜色溶在一起。

我說:「我要走了。」

於小齊說:「還沒正經吃東西,到食堂里去吃點飯吧。」她跑到宿舍樓上去拿飯盆,我和曾園在樓下站著,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我們身邊經過,其中有幾個女孩兒非常漂亮,個子跟我差不多高,一看就是模特班的。曾園雖然也是那種高挑妖艷型的,但和正宗時裝模特相比,還是要差一路。為了避免和她的視線接觸,我使勁看著那幾個模特。

曾園說:「好看嗎?」

我說好看,美不勝收。我以前有個女同學,也一米八的身高,長得很美,可惜她沒去做模特,倒是被戴城籃球隊看中了,打了三年籃球,變得又高又壯,後來腿壞了,只好去擺地攤。

曾園說:「你今天來對了,可以看看小齊的男朋友。」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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