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懷孕之旅

國慶節前一晚,我回到戴城,總算可以歇幾天了。用書面的話說,我他媽的有點心力交瘁。

吃過晚飯,我在看電視,楊一來了。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到他,我只有星期天才回到戴城,他星期天要去學校補習功課,夜裡繼續伏案。我去找他,都會被他爸爸擋回來。那意思很清楚,我是工人,楊一是高考生,讓我不要帶壞他。

我興緻不高,失戀嘛,總是這樣的。楊一問我:「你怎麼跑到馬台鎮去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個禮拜。」我說沒辦法,誰讓自己學分低呢,只能去前進化工廠。楊一說:「你太不走運了。」我說:「你就別再刺痛我的心了。」後來他又問起於小齊,我告訴他,於小齊有男朋友了,還是個大學生。楊一又說:「你太不走運了。人家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你兩頭都不靠,一起失意。」

我說:「你他媽的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嗎?」

我們跑到樓下去抽煙,楊一好像也沒什麼興緻,蔫頭巴腦的。他問我:「你國慶節怎麼過?」

「在家躺著。」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表姐在上海,對吧?」

「對啊,怎麼啦?」

「她現在是醫生,對吧?」

沒錯。我這個表姐是我媽媽那一系的,比我大八歲,她是學醫的,上海人。我小時候,她經常到我家來,不是找我媽借錢就是離家出走到戴城來睡幾天,她跟家裡的關係也是一團糟。這個表姐是所有親戚中最喜歡我的人,她曾經說我天資聰穎,文采斐然。媽的,自從我考上技校以後,就沒臉去見她了。楊一小時候也見過我表姐。

「你找我表姐什麼事吧?」

楊一說:「是這樣的,我不小心讓一個女孩兒的……例假,停掉了。」

「什麼?」我沒聽懂。

「就是有可能懷孕了,」楊一說,「當然也可能沒懷孕,他媽的天知道。」

我說:「懷孕會嘔吐的,你怎麼會搞不清呢?」

楊一說:「你那都是電視上看來的。懷孕不一定吐的,再說,就算有妊娠反應,那也要等兩三個月以後。我這還不到三個月吧。」

「你他媽的倒是比婦產科醫生還內行。」我又問他,「是你自己搞出來的嗎?」我記得大飛說過,要是有個女的告訴你,她懷上了你的孩子,那你一定要先問清楚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楊一很沮喪地說:「當然是我搞的。」

我很生氣,楊一搞上了女人,居然不告訴我,太不夠意思了。我隨便喜歡上哪個姑娘,都會向他坦誠相告,顯然我和他之間不是一種平等的外交關係。後來我聯想起來了,不久前我跟他討論過愛情和事業的關係,我是個技校生,本身談不上任何事業,我的事業就是修一輩子的儀錶,倒是愛情還有點多姿多彩的,所以我一貫認為愛情比事業重要。這個問題對楊一而言比較的矛盾,他是要考大學的人,他的事業就是高考,他的愛情就是早戀,學校不同意,家長也反對。色字頭上一把刀,色字下面一個巴,別說正常的性生活,就連手淫都妨礙他的事業,愛情和嫖娼對他來說反正也差不多,都是歪門邪道。楊一一貫的看法就是:愛情妨礙事業,主要是沒有辦法集中精力複習功課,所以愛情和事業是矛盾的。可是前陣子他忽然告訴我:「小路,我覺得愛情和事業是不衝突的,愛情可以促進事業的發展!」我問他,為什麼一夜之間改變了觀點,幡然醒悟好像第一次讀到了《共產黨宣言》。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他勾搭上了某個女孩兒,所以有這種心靈感悟。

沒想到同樣是十八歲,他們都破處了,連楊一在那麼嚴酷的環境中都做到了,而我他媽的還是個閑置品,不久之前的初吻就像一場災難。

我問楊一:「你他媽的不是要去清華找女朋友嗎?現在變卦了?」

楊一說:「噢,我是放放煙幕彈,省得老師懷疑我早戀。」

我又被他氣了一下,問他:「你家裡知道嗎?」

楊一說:「沒有人知道。」

「去醫院查過嗎?」

「沒有,兩個月沒來例假了,她以前很準時的,這回也許是懷上了,要先到醫院去測孕。」楊一說,「最好不要懷上,不然就慘了。」

「你他媽的一點避孕措施都沒有?」

「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

我說:「就算要測孕,也不用去上海吧?戴城的醫院也能做這個的。」

楊一說:「不行的,城裡的醫院要核查單位的,一個電話打到學校,我們就全完了,肯定開除。我也不敢託人,不能讓人知道,只有你是最可靠的了。」

「等等,你搞了你們學校的?」

「操,否則我還能搞哪裡的?」

我想想也對,他們重點中學就像個大籠子,把學生都關在裡面,然後往腦子裡猛塞知識。在這種地方,愛情開花結果都很正常,只是不能公開地這麼干,會被人剷除出去的。我說:「得了,我給表姐打個電話,你們過去找她,正好國慶節,神不知鬼不覺。你丫算得夠精的。」

楊一說:「我的意思是,麻煩你陪她過去。我國慶節要去參加一個全市高三學生的數理化競賽。」

我叫起來:「你女人要緊還是數理化要緊?」

楊一黯然地說:「前三名可以加分的,高考加十分。我今年的優秀少年、全市三好學生、奧數都沒搞到手,只能靠這個加分了。」

我搖搖頭說:「我也真服了你。」想想也可笑,我操,我一個剛剛失戀的人,居然要陪著他的馬子到上海去打胎,而他卻留在戴城,拋開一切雜念去參加數理化競賽。這事情本身就很倒錯。

楊一說:「小路,我這輩子沒求你什麼事吧?」

我說:「你這輩子確實不求人。」

楊一說:「這次拉兄弟一把吧,不能出任何紕漏,萬一被學校開除了就是三條人命。」

我說:「你倒算得清楚,把你兒子都算進去了。」

楊一說:「我沒算那個,我把你算進去了。我要自殺,肯定抱著你一起跳樓。」

我說:「別這樣,別人還以為我跟你搶女人。」

我們跑到雜貨店,往我表姐家打了個電話,雜貨店的長途話費是電信局的一倍,不過楊一已經準備了足夠的打胎資金。我表姐是個超級爽快的人,立刻就答應了,我還千恩萬謝,我表姐說:「沒什麼的,現在上海有很多中學生打胎的。」我倒被她嚇了一跳。

去上海的事情說定了,十月一日,也就是明天,我帶著她的女人去找我表姐,先去測孕,如果懷孕就做人流手術,在我表姐家休息兩天,差不多就可以趕回戴城。如果沒懷孕,那就可以到靜安寺去燒香了。

楊一雙手合十,說:「謝天謝地。」這樣子有點噁心。後來他把我帶到家裡,給了我兩張火車票,外加一千塊錢,這是一筆巨資,我問他錢是從哪裡來的,他說從小學開始就省吃儉用,夏天不吃冰棍,冬天不喝豆漿,壓歲錢不買鞭炮,偶爾從他爸爸兜里偷一塊錢,十來年攢下來的。為了一次不理智,現在他破產了。

我說:「一次不理智?恐怕不理智很多次了吧?對啦,你們平時在哪裡搞的?學校?」

楊一說:「放屁,我敢在學校里搞?當然是家裡。」

「誰家?」

「我家啊。」

我他媽的搞懂了,按孕期推算,兩個月前是暑假。那時候我到樓上去找楊一,經常看見他在門口貼著一張紙條:複習功課,請勿打擾。原來你他媽的是在複習這個!楊一說:「操,說起這個我就火大,你他媽為什麼每次都要照著門上踢一腳?還誣賴人家呆卵。」我說:「嚇著你了吧?」楊一說:「操!」

關於這件事要多說幾句:那年暑假,楊一失了處男之身,那女孩兒和他在家裡,那張單人床上顛鸞倒鳳,共享魚水之歡。最難能可貴的是,女孩兒每次來去都能避開樓道老太的耳目,實在是不可思議。沒有任何人發現楊一的秘密,人們都說他是個勤奮用功的好孩子,大熱天鎖在屋子裡複習功課,走過他家門口,看到那張請勿打擾的紙條,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好像狸貓一樣,輕輕地,掂起腳尖走路。錄音機里放著新概念英語,事實上,在一片英語的後面,是一片喘息和呻吟。只有我,總是很不識相地踹他家的門,把他嚇得幾乎要陽痿,每次好事干到一半,都要穿起褲子來查看情況,以為是他爹回家了。後來他就習慣了,女孩兒也習慣了,兩個聽見踹門的聲音就會一起罵:路小路這個傻逼。

那女孩兒認識我,而且對我印象深刻,知道我是個無聊而混帳的東西。

她就是歐陽慧。

九一年的國慶節,我爬上火車去上海,身邊就是歐陽慧。她和楊一戀愛了半年多,上了床,肚子里不明不白的,乍一看見我這個流氓,我以為她會非常害羞,或者根本就出離憤怒。誰知她很鎮定,對我說:「走吧。」然後就不理我了。

之前,楊一曾經對我說:「小路,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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