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曾園

星期一的早上,我回到前進化工廠,我是一個人坐中巴車過來的,在汽車站沒遇到大飛和小怪。到了廠門口才看見他們,大飛開了一輛嘉陵摩托,小怪坐在他後面,像摔跤運動員一樣抱著他的腰。這兩個王八蛋玩瘋了,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車子。大飛快樂地說:「小路,我以後就能天天回戴城啦!」小怪說:「我也是!」我氣急敗壞,說:「你們他媽的就把我一個人撂在這裡?」大飛很無恥地說:「反正有李霞陪你。」我說:「你他媽的當心撞死。」到了下班時候,小怪跳上大飛的摩托車,車子發出一陣怪叫,呼天搶地地跑走了。小怪坐在大飛身後,還朝我拋了個飛吻。

工廠是下午四點鐘下班,離天黑還早,他們兩個一走,我就感到無邊的寂寞。我回到宿舍,把褲子換了,上衣還是工作服,沾著幾道油污,就這身打扮,去馬台鎮上解悶。

正是黃昏時候,陽光是昏黃色的,照著這座小鎮倒也有幾分美色。夕陽照在任何東西上都挺美的。傍晚的小鎮上很熱鬧,街上擺著一些小吃攤,賣的是最便宜的蘿蔔絲餅炸臭豆腐之類,三三兩兩的學生圍著吃東西,看那樣子應該是馬台中學的。另有十幾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外地青年在路邊抽煙,穿著破破爛爛的工作服,這是附近水泥廠的外來工。這個地方讓我想起美國西部電影里的小鎮,黃塵四起,風沙迷眼,我一個孤獨的牛仔疲憊地來到小鎮,走進酒吧,四周都是些隨時都會拔槍射擊的危險分子。事實上,我走過這些人身邊,沒有引起任何敵意,這裡也沒有西部酒吧,我找了一家遊戲房,徑自鑽了進去。

可憐的馬台鎮,電子遊戲房裡只有四台破舊的遊戲機,裡面人頭濟濟,煙味嗆人。我看了一下,兩台遊戲機是打坦克,很過時的東西,還有一台是打小蜜蜂,更加土了。就這麼無聊的東西,還是照樣圍了很多人在觀戰,打遊戲的幾個人表情非常興奮。到底是鄉下地方,我想。這時,從圍觀人群最密集的遊戲機那裡發出一陣歡呼,我擠過去一看,原來是「街霸」。怪不得這麼熱鬧,街霸是最新的電子遊戲,非常好玩,它和我從前玩過的打飛機打坦克都不一樣,它是兩個人對打,拳腳相加,氣功波漫天飛。戴城最著名的遊戲房「藍國」也是不久前才有這個遊戲,第一天就有人因為打遊戲而對打起來,把遊戲中的拳腳訴諸現實。我非常喜歡這款遊戲,因為很暴力,玩起來過癮。

我站在那裡觀戰,有人拍我的肩膀,「喂,你怎麼也在這裡?」我回頭一看,腦袋大了一圈,這人是蝦皮。很巧合,上次分手也是在馬台鎮一帶,這個呆逼自以為喝了農藥,被送到醫院去了,聽於小齊說,他白白地被灌了一次腸,搞得很慘。我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遇見他了呢。

蝦皮胳肢窩裡夾著傢伙,用報紙裹著,我猜是西瓜刀。他伸手從我口袋裡摸出香煙,叼在嘴上,又拍拍我的工作服,「你現在在工廠里混?」

「嗯。」

「工廠里有什麼好混的,傻逼才去工廠。」

「你他媽的嘴裡放乾淨點,誰是傻逼?」我忿忿地說,「你怎麼又跑馬台鎮來了?」

蝦皮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說:「我現在在追求曾園。」

我說:「你不是跟著黃鶯混的嗎?」

「跟她混沒意思,小打小鬧,肚子都吃不飽。我現在跟別人混了,上個禮拜我參加了白錦龍的討債隊。喂,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討債?」

我鄙夷地看了看他,說:「你這個樣子也配去討債?當心被人打死。」

蝦皮說:「你不要小看我,我打架雖然不行,但我比誰都狠。前天到常熟去討債,我把一壺開水澆在那個人頭上,他立刻就還債了。我還多拿了兩百塊勞務費呢。討債就是比誰狠,懂不懂?」

我才不相信他能把開水澆人家頭上,這個傢伙笨手笨腳的只會把開水打翻在自己腳上。我說:「你跑這兒來就是為了追求曾園啊?」

蝦皮神秘兮兮地說:「曾園失戀了。」

我說:「聽說了。」

蝦皮說:「這次失戀對她打擊太大了,她男朋友跟了一個老女人,聽說暴有錢,在上海廣州都有公司的。以後他就專門吃軟飯啦。」蝦皮很神往地說:「他媽的,我要是長得那麼帥就好了,我也去傍一個有錢女人。」

我嘲笑地說:「曾園不就挺有錢的嗎?」

蝦皮說:「那還是差一路的,她的錢都是她爸爸的,她自己沒錢。不過,能搞上她也不錯了。」

我嘆息說:「蝦皮,那我預祝你成功吧。」

我回過頭繼續看遊戲,蝦皮拉住我說:「你看什麼電子遊戲啊,都是小孩玩的。跟我一起去打人吧。」

我說:「你還能打誰啊?打初中生?」

蝦皮說:「去打曾園的男朋友。」

我說:「你腦子有病,我會跟你一起去打人?」

蝦皮說:「你不去就算了,傻逼,不是男人。」

這個王八蛋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心裡很鬱悶,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事情,被他白白地罵傻逼。後來我決定去看看,就當湊熱鬧吧。我分開人群,擠出遊戲房,剛出門就看見蝦皮,他手拿西瓜刀,照著一棵樹猛砍,砍得樹皮橫飛。

我說:「傻逼。」

蝦皮說:「我試試兵器,不錯。你他媽的到底去不去?」

我說:「去歸去,但我是不會幫你打人的,你要死自己去死。」

蝦皮裹起刀子,我們來到美工技校門口。那學校就像是馬台鎮身上的一塊膏藥,緊貼在皮膚上,但是與皮膚格格不入,時間長了就成了又臟又臭的一塊,裡面有兩幢黑乎乎的房子,一幢是教學樓,一幢是宿舍樓,都是平頂水泥房,四層樓高,兩側牆面上長著爬山虎,遠看是黑的,近看是綠的,總算還有點生機。這學校雖然很破,比我們化工技校強多了。

這種房子在我二十歲以前的記憶中佔據著無可替代的位置,工廠,電影院,學校,機關,醫院,監獄,都是方盒子的平頂水泥房。

我在美工技校門口遇到了曾園。

關於她男朋友的事情,蝦皮在路上說給我聽。曾園的男朋友長得很帥,名字也嗲,叫楚懷冰,綽號帥哥楚楚。這個帥哥楚楚是曾園初中時候的偶像,那時候曾園家裡還沒什麼錢,她爸爸只不過是一個街頭熟菜店的小老闆,帥哥楚楚當然看不上曾園。後來帥哥楚楚考上了美工技校,曾園痴情不改,也跟著一起考美工技校。該校的情況我曾經說過,只要不是文盲,都能去讀。那時候曾園家裡發了,開了個鴻運酒樓,一夜暴富,帥哥楚楚就跟她談上了戀愛。曾園答應他,過幾年就帶他出國。那個年代,出國是件大事,好比死了一次再投胎一樣。問題是時間拖得太久了,從許下承諾開始,到實現承諾,中間還要好多年。帥哥楚楚熬不住了,仗著自己帥,暑假裡跟一個有錢女人搞在一起,據說這個女人已經三十多歲,三十如狼嘛,把帥哥楚楚包下來了,還給了他一個分公司經理的職位,就這樣,帥哥楚楚順利地洗乾淨了那身鄉下人的黑皮,跑到大城市去做少爺了。

九十年代初,帥哥被包養的事情很少聽到,只聽說美女去傍廣東大款的。這件事傳出去之後,眾多少男頓時意氣風發,原來大城市的老女人這麼容易搞到手,儘管我們比不上帥哥楚楚,但是,除了臉孔以外,其他方面是不會比他差的,我們這個條件至少可以搞一個四十歲的不那麼有錢的女人吧?性飢餓以及貧困的雙重壓迫,使我們幻想著有一個同樣性飢餓但是很有錢的女人,把我們拯救出這個火坑。那時候我們的格言就是:給我一個有錢女人,我可以撬起整個地球。從這個角度說,帥哥楚楚在戴城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不應該被打,而應該在火車站給他豎個銅像。

那天曾園有點慘,以前挺漂亮的,此時眼泡有點腫,臉上發了很多小紅點。她還作出無所謂的表情。

蝦皮說:「園園,你哭了?」

曾園說:「滾你媽的,我哭什麼?你不許喊我園園。你拿著西瓜刀想幹嗎?」

蝦皮說:「我給你報仇,我砍死他。」

曾園說:「你要是敢動他一下,我就把你手切下來。」

蝦皮說:「你也不能眼看著他就溜了吧?」

曾園說:「不關你的事。」

我在旁邊問蝦皮:「帥哥呢?」

蝦皮說:「帥哥在收拾東西,他馬上就要走啦,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說:「幹嗎?曾園你還要送他啊?」

曾園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走就走,我無所謂。我送給他的手錶、耐克鞋、進口的打火機、Walkman、任天堂,他都得還給我。」

我讚歎說:「真不容易,送給他那麼多東西,他還變心了。」

蝦皮說:「這點東西不算什麼,那個老女人送給他一輛豐田車!」

曾園大聲說:「我操你們倆的!不許再說這件事!」

我們三個就在校門口,等著帥哥楚楚出來。曾園略顯邋遢,頭髮鬆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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