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工廠之旅

在我去往馬台鎮以前,我曾經深信,我一生中的活動範圍是以報春新村為中心,半徑不超過三公里,超出這個範圍,我就離開戴城了。後來我去了前進化工廠,離家二十公里,但這件事並不值得自豪,因為馬台鎮是個鄉下小鎮,前進化工廠是個倒閉廠。

馬台鎮,深陷在郊區的農田裡,有一條公路將它和戴城連接起來,這條路的主要功能是把鄉下人送進城裡,再送回去。至於城裡人是根本不會去那裡的,那地方什麼都沒有。我媽一聽我要去馬台鎮上班,還得住宿,立刻就毛了,指著我爸爸的鼻子罵,說他不關心我,平時在廠里有頭有臉的,兒子去鄉下插隊居然束手無策。我爸爸只好說,讓我先熬一年,等到畢業了就把我調到農藥廠去。這期間,我可以去前進化工廠學點技術,如果真的受不了也沒關係,最多託人給我開張病假條,說我有肝炎,那就可以長期賴在家裡了。

我決定到馬台鎮去上班,反正就當是玩嘛。

我媽給我卷了一張草席,一條毛巾毯,還有一個枕頭,這都是工廠宿舍里必備的。她特地給我買了兩件硬領的襯衫,一條很時髦的太子褲,還有一雙皮鞋。我從小到大沒什麼像樣的衣服,都是我爸爸廠里的工作服,這回跑到前進化工廠去上班,總不能一天到晚穿著農藥廠的衣服,會被人笑死。這身行頭花費了我媽兩百塊錢,也算下了血本。我爸爸想送我到馬台鎮,被我拒絕了,我頭一次背著鋪蓋出門,儘管是去鄉下,也要體會一下獨自遠行的感覺。我爸沒說什麼,塞給我五十塊錢,讓我路上小心。在此之前我媽已經給過我一百塊了,我爸爸給的是他的私房錢。這下我發財了。

在一片混亂的戴城長途汽車站,我遇到了同樣背著鋪蓋的大飛,他對面坐著小怪。小怪很興奮,我和大飛卻高興不起來。讀書的時候他還能到舞廳里去掙點外快,現在去馬台鎮,那地方全是鄉下女人,根本不會跳Bo的,大飛的一身功夫算是廢了。

至於小怪,我很慶幸能與她在一起。這女孩兒雖然長得很醜,但技術一流,很多儀錶她都會修。我說過,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會修表,請來的工廠老師傅是個淫棍,只會把涎水滴在女生的乳溝里,我們根本學不到真本事。只有小怪,真的會修儀錶,這不是因為她聰明勤奮,而是因為她爸爸她哥哥都是儀錶維修工,她家裡的電錶經過這兩位高人維修以後,不但走得慢,還能倒著走,她家的水表根本不會走,用手拍一下就走一點,總之都在掌控之中。小怪技術好,缺點也很多,首先她的基礎課成績很差,我說的是語文政治英語體育,她只有在修儀錶的時候才表現出天賦,其次是愛罵髒話,每天體育課跑步的時候她都會罵娘,因為她喜歡穿著高跟鞋上學,跑起來很難受。體育老師也不跟她計較,每罵一次扣她幾個學分,兩年攢下來,小怪倒欠學校一千多個學分,史無前例。她最大的缺點當然是難看,如果難看也可以被認為是缺點的話。

小怪暗戀大飛已經很久了,還曾經主動教大飛修儀錶。大飛的手指是用來跳Bo的,他只喜歡那種摸上去會呻吟的東西,對儀錶根本沒興趣,對小怪也是不冷不熱好多年。這次被小怪逮住了機會,可以預見,在工廠里,大飛將成為小怪的囊中之物。

我穿著硬領的襯衫,下面是太子褲,老k皮鞋,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我以為大飛會嘲笑我,誰知他比我穿得更誇張,一件白色的府綢襯衫,扣子解開四顆,露出黑扎扎的胸毛,下面是一條寬大無比的飄飄褲,加一雙溫州出產的翹頭皮鞋,他本人又矮又壯,彷彿是個哈哈鏡里的波斯王子。這身行頭,是大飛做舞男時候的裝束,他大概也就這麼一套像樣的衣服,因此穿出來去工廠報到了。

我們上了中巴車,車票是三塊錢一張。大飛立刻急了,問我:「咱們實習工資是多少錢?」

小怪說:「五十塊一個月。」

大飛說:「我每星期回家一趟,來回的車費是六塊錢,一個月就是二十四塊。我他媽的上了一個月班,最後就只有二十六塊錢的利潤?」

我搖搖頭,說:「你也可以騎自行車去上班,二十公里,當心弄出痔瘡。」

大飛說:「我操他媽,把我們發配到鄉下去了。」

小怪說:「大飛,好男兒志在四方。」

大飛說:「四方?是正方形還是長方形?」

中巴車挺空的,我們每人佔據了一個座位,橫躺著,售票員也不管我們。車子一路開下去,不斷有鄉下農民招手上車,我們就只能坐起來了。不知不覺這車子就塞滿了人,九月秋老虎的天氣,汗臭瀰漫,夾雜著尖銳的狐臭,也不知道是哪個妖精的傑作。車窗全都打開了也不頂用,後來大家都頂不住了,滿車的男人都在抽煙。鄉下人抽的都是很便宜的「龍泉」、「牡丹」,我和大飛抽紅塔山。一路上,大飛罵不絕口,先罵班主任和化工技校,後罵前進化工廠和馬台鎮,最後罵全世界的鄉逼。小怪推推大飛,說:「大飛你消停一點,這車上全是鄉逼,他們很兇的,會打你的。」我看了看,還好,鄉下人大概都覺得大飛的衣著言行太囂張了,摸不清他的來歷,因此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就假裝不認得大飛和小怪吧,這兩個混蛋遲早把我害死。

中巴車把我們拋在馬台鎮的郵電局前面,自顧消失在公路上。我們拎著行李,站在街上茫然四顧,根本搞不清前進化工廠在哪裡。有幾個赤膊的少年從我們身邊走過,用挑釁的目光打量我們。他們當然也是鄉逼,不過我們惹不起,這是他們的地盤。

事實上,馬台鎮就是四條主幹道,形成「井」字形,出了這口井,就是鄉下的農田,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鎮政府,中學小學,郵電局,衛生所,溫州髮廊摩配店,這些都在井中。我以為戴城已經夠差勁了,其實馬台鎮比戴城更無聊。在這個微型城市裡,時間放慢了速度,用相對論來解釋,痛苦就會被放大。

我是第二次來這個鎮,暑假裡我曾經和於小齊、楊一徒步走到馬台鎮上,搭乘中巴車回戴城。那時候我可沒想到,自己還會再跑到這個地方來。趁著小怪去問路的工夫,我用目光逡巡了一圈,看見一幢黑乎乎的樓房在一排門面房後面,好像一塊燒焦的麵包,沒錯,那就是美工技校。

小怪跑回來說,前進化工廠離這兒不遠,再走十分鐘就到了。她向著通往南方的道路,茫然地一指。我們背起行李,朝著那個方向去尋找前進化工廠。

小怪說:「你們看過《圍城》嗎?我們現在很像《圍城》里長途跋涉啊。」

大飛說:「你他媽的這麼深奧的書都看得懂?」

小怪說:「我看的是電視劇,我最喜歡陳道明了。」

大飛說:「就你這德性也配喜歡陳道明?」

小怪說:「大飛,我操你媽。」

實際上從馬台鎮到前進化工廠,我們走了足足二十分鐘,很快這座井中小鎮就被我們拋在身後,越往前走,路越窄,間或有輛卡車開過,證實了前方有工廠之類的地方。後來我們走到一個小村,有河,有鐵路橋,就那麼一條水泥路,兩邊全是農村的土別墅——一種二層樓的瓦房,破舊的雜貨店,老式剃頭店,露天撞球檯,靜伏在路邊毫無警惕性的草狗,穿著西裝在挑糞的農民,沒有牌照的摩托車隨意停在路邊。這倒霉地方比馬台鎮更絕望,是一個「非」字形的小村。我們呆若木雞,看了半天。小怪說:「我看見前進化工廠了。」過了村子,有一片廠房,圍牆中間嵌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幾個頭髮蓬亂的工人蹲在門口抽煙,有個老工人把鼻涕擤到很遠的地方,手一甩,在工作服上擦了擦。一條瘦骨嶙峋的草狗向著地上的鼻涕歡快地奔去。

看到這個場面,我們三個倒吸一口冷氣,跑了幾十里路,什麼他媽的化工廠,原來是個鄉辦企業。沒辦法,來都來了,硬著頭皮走進去吧。一進廠門就看見那天招我們的女人,她正坐在傳達室看報紙呢。她說:「這裡這裡,跟我去勞資科。」

她叫李霞,是前進化工廠勞資科科長。我們跟著她到所謂的勞資科走了一趟,情況有點慘,那科室里就兩張辦公桌,她對面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老頭。大中型的化工企業我都見識過,一個勞資科里最起碼蹲著十來號人,因為是肥差嘛,去的人當然多。但前進化工廠的勞資科竟然只有兩個人,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後來我才知道,李霞還兼任工會副主席和總務科科長,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都要做。該廠只有二十來個幹部,剩下六十個是工人,這和農藥廠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農藥廠有兩千個人,一千個幹部,一千個工人。幹部太多的工廠不免令人厭煩,但要是像前進化工廠一樣,少到只有二十個,那也未必是件好事,工人會覺得有點恐慌。

我問李霞:「李科長,這廠是不是鄉鎮企業啊?」

李霞板著臉說:「雖然離城裡遠了點,這可是正經的國營企業。你見過有八十個人的鄉鎮企業嗎?」確實,九十年代的鄉鎮企業規模大多數都很小,八十個人對鄉鎮企業來說是太多了,但對國營企業來說又太少了。李霞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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