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謊言與安慰

時隔多年,我終於可以平靜地去說到我的十六歲,以及我當時遇到的人,其中有一個叫王寶。兩年之後,他從倉庫里走出來,遇見我和於小齊。

十六歲對我來說很重要,上半年還是一個被人欺負的初中生,下半年進了技校就是鐵定的混混了。一個人的生命可以改變得如此迅速,可以墮落得如此徹底,這我沒想到。從被人海扁到海扁他人,人的腦子一下子明白過來,如夢初醒。那一年如夢初醒的也不只我一個。

剛進技校的時候,膽子還很小,胳膊很細,也沒見過什麼世面,被高年級的學生稱為是雛,也就是剛剛出來耍寶的意思。在學校門口,二十多個高年級學生攔住我們,交保護費,然後跟著他們一起去打架,不會打架的就站在後面吶喊,十足的小嘍羅。內心深處對這種暴力行為有點反感,好像一個沒吃慣海鮮的人,猛然吃了太多,就會蛋白質中毒。

時間並不太久,我就習慣於自己是個暴徒了。第一次衝出去打架,大飛還點撥我:「看見地上的血,就當是處女血,你就不害怕了,相反還會興奮。」我說去你媽的,處女能流出一大灘血嗎。我不怕血,小時候看多了紅顏色,旗幟是紅的,筆記本是紅的,衣領子是紅的,老師的嘴巴是紅的,就算我是條公牛,也會對紅顏色產生免疫力。不料跑去一看,有個被打傷的人,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我當場就腿軟。你說血怎麼可能是黑色的?一點也不光榮,而是無窮無盡的罪惡。第一次看打架,給我的感覺很不好,沒有拳腳如飛的精彩場面,倒是有很多慘叫,挨了棍子的人立刻躺在地上,流出血來。後來習慣了,黑色的血是很正常的,因為光線的原因,因為流得太多太粘稠,用水稍微沖一衝它還是會變成紅色的。

高年級學生在我們中間挑選他們的跟班,首先要身體好,能打架的,其次要有點錢的,可以時不時上貢給他們。要是又沒錢又瘦弱的,那就必須會拍馬屁,流氓說點黃色笑話,就跟著一起笑,流氓耍威風,就跟著豎大拇指。天生我才必有用,世界上只有不肯做流氓的人,沒有做不了流氓的人。

那伙高年級的學生壓了我們整整一個學期,他們都練過身體,人數多,外面喊得到人助拳,要顛覆他們太艱難了。況且我們也願意跟著他們混,至少不會被外人欺負。打架固然危險,但也不會天天打架,很多時候我們跟著他們去遊戲房打電子遊戲,在街上調戲女孩子,窩在某個王八蛋家裡看黃色錄像,學跳慢四步,見識各種刀具和棍棒。當時大飛的任務是給他們做棍子,把鐵管鋸成兩尺來長的一截,大飛鋸了兩百多根鐵管,成了個肌肉男,可惜就是上身肌肉發達,很不勻稱。而我的任務是給他們謄寫黃色手抄本,抄了二三十萬字,練出了一手顏體鋼筆字。我都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個抄經的和尚,因為寫了錯別字,所以菩薩罰我這輩子抄黃色小說,而且沒有性生活,而且是個呆逼。

那些高年級中間,有一個叫王寶的,長得很帥,風度翩翩。流氓不見得都是殺胚,也有好看的。他最初在我的印象中是個蠻有教養的人,不太愛罵髒話,也不出頭打架,經常是撇著嘴站在一邊冷笑,吃飯拉屎都是這個表情,你就會懷疑他是不是某個局長的兒子。他愛穿西裝,有槍駁領套裝,有燈芯絨休閑西裝,有呢絨西裝外加黑色大衣,各種顏色的領帶,冒牌的溫州登喜路皮帶,皮鞋鋥亮,長年累月吹著一個挺刮的飛機頭。我們以為他很有來頭,後來才知道,他和我們一樣也是工人子弟,全家五口人住在一個十二平米的小平房裡,完全是窮光蛋。然而,在一群化工技校的小混混中間,他顯得卓爾不群,光鮮奪目。我也是窮光蛋,卻從來沒有想過把錢花在衣服上,我常年穿的都是農藥廠的工作服,尺碼合適我就謝天謝地了。說實話,窮人要是愛打扮自己,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那個冷笑的表情迷倒了很多女人。

我第一次出去喊平胸,就是跟著這夥人。站在文化宮門口,王寶教我們怎麼喊,然後負手站在一邊冷笑。他自己不喊。喊過之後,高年級的學生把我們帶到文化宮的假山後面,對我們說:「給你們看點好東西。」然後,王寶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白色的胸罩,B罩杯的,據說是我們學校某個女學生幹部的隨身配件。當時我們都不好意思直接看那玩藝兒,燙眼睛,下面有反應。王寶說:「那個女的跟我睡過。」他用手指勾住胸罩帶子,那玩意就在我們眼前像鐘擺一樣晃動。我都看傻了,大飛也傻了。大飛說:「你不怕搞大人家肚子?」王寶說:「我有這個。」他從錢包里摸出一個小塑料包裝,我以為是避孕套,一看才發現,是一種叫陰道隔膜的東西,也是用來避孕的。這玩意如今似乎絕跡了,九十年代初曾經是很常見的避孕工具。看見陰道隔膜,簡直就像看見了活生生的陰道,所有人下面都搭起帳篷。

我見過那個學生會女幹部,長得不賴,大眼睛,小嘴巴,梳著政工幹部一樣的齊耳短髮。乍一看,還以為她是個很正派的人,誰知道是個淫娃。這樣的女人讓我有點發瘋,比看見真正的淫娃還刺激。這種心態很要命,我還以為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不愛紅妝愛武妝,後來看了王晶的《制服誘惑》,總算知道是什麼心理狀態了,原來就是變態,壓抑得太久了,想把所有的女幹部都騎在下面。

據說,女幹部不是王寶騙來的,而是她自己貼上來的。王寶說,他的女人沒有一個是費勁追來的,全是主動送貨上門,不費吹灰之力。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她們餵飽了,穿上褲子滾蛋。講完這些故事,王寶面不改色,他很優雅地把胸罩放回書包里,說:「下回給你們看更刺激的。」後來的展覽我就沒去,我擔心這個王八蛋會掏出一沓衛生巾給我們瞻仰。去過的人說,不是衛生巾,是一條花邊小內褲。他的故事還在繼續,從學生會女幹部,到女高中生,到戴城職大的女大學生,到輕工技校的女老師,到舞廳里的女青年,每一個故事都是繪聲繪色,每一個女人都是活色生香。一直到他說到一個煮蓮子羹的平胸女孩兒。

有一天他說,他最近在搞一個女孩兒,年紀很小,剛剛十六歲。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失學在家,也不去讀書。這個女孩兒長得還可以,可惜是個平胸,沒什麼意思。他說,唯一的刺激就是,他是在女孩兒家裡搞她,她媽媽隨時都可能回家。每次幹完之後,女孩都會從廚房舀一碗蓮子羹給他吃。我們不明白,吃蓮子羹是什麼意思,王寶說:「蓮子羹是防青春痘的。」

有人問:「是處女嗎?」

「聽她自己說是的,不過沒流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王寶說,「看那樣子應該是吧,有些處女也不流血的。」

當時我們對處女沒什麼情結,上帝能發一個四肢健全的女人給我們,已經是厚愛了,就別提那一小塊處女膜了。我們主要還是對床上的故事感興趣,最好能聽到各種不同的新鮮內容,比如學生會女幹部喜歡用指甲掐人,戴城職大的女大學生喜歡一邊看黃片一邊玩。關於蓮子羹的女孩兒,沒什麼特別的故事,王寶說她中看不中用。有一天他告訴我們:「我干到一半,覺得沒意思,拔出來就走,蓮子羹也沒吃。」

拔出來就走。這句話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旁邊有人開始流鼻血,還有人說:「王寶,你他媽的,我們連一個女人都沒有,你就這麼浪費糧食。」這個人就這麼用黃色故事征服了我們。

那時候,我回到家裡,深夜手淫,腦子裡都是王寶的故事。一方面覺得刺激,另一方面對這個王八蛋恨之入骨。我的早期性教育太糟糕了。一邊手淫,一邊想到那個蓮子羹的女孩兒,有幾次甚至停下手來,覺得很傷感,差不多要讓我陽痿。

九一年夏天,那個下雨的午後,在於小齊家裡,她說到自己有個男朋友是我們學校的,後來她端上來一碗蓮子羹,我眼睛前面黑了一下,有一個巨大的鐘槌在敲打我的太陽穴。那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於小齊也是十八歲,還很年輕,但是已經長大了。我吃著蓮子羹,想到那句畢生難忘的話,拔出來就走。我看到她的床,有一道閃電照亮了它。

後來我就不跟王寶混在一起了,那伙高年級的學生和我們一年級打了一架。我們不再怕他們,身體也練好了,該怎麼打群架也知道了。那次群毆打得很慘,雙方都有人受傷,大飛被人踹到了河裡,還是我把他撈上來的。開打之前,王寶就溜了,我們都想趁這個機會揍他,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一個月之後,他因為搞一個有婦之夫,被戶主追殺到學校,學校忙不迭地把他開除了。那以後就再也沒見到他。

那次群毆在我生命中具有很重要的意義,打過這一架,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以前的我了,不用站在街上被傻逼欺辱,不用圍在傻逼身邊聽什麼黃色故事。媽的,拳頭大,人格才高尚,不然光吹噓自己,又有什麼意思?王寶被開除之後,我偶爾和大飛談起他,大飛說他是個傻逼,我也承認。但是與此同時我又想,這個人居然曾經影響了我,曾經在我生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很不是滋味。我以為那些重要人都應該是親愛的人,那是一種幸福,事實上,被憎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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