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夏日即景

有一天,我有意無意向於小齊打聽曾園,於小齊告訴我,曾園是大款之女,和她同班同學,也在馬台鎮的美工技校讀書。我搞不懂,為什麼大款之女還要去那個鄉下地方,於小齊說因為曾園的男朋友在那個學校讀書,她基本上就是過去陪讀的,曾園不會畫畫,交了學費也就是混著。

於小齊淡淡地問我:「你是不是對曾園有興趣啊?」我說:「我就是好奇,一個女孩兒,拿著西瓜刀到處跑。」於小齊說:「她就是這樣的。你喜歡她也沒用,人家男朋友是大帥哥,比你帥多了。」我說:「我已經是化工技校的頭號帥哥了。」於小齊說:「那你井底之蛙了,人家帥得像明星,你也就是一個小混混的帥吧。」

帥哥我不感興趣,我繼續問西瓜刀女孩兒的事情。於小齊說,曾園是她的好朋友,住一個宿舍已經有一年多了。她的爸爸,也就是那位大款,是戴城著名的「鴻運酒樓」的老闆。我知道鴻運酒樓,在戴城市中心的解放路上,那根本就是個黑店,裡面全是老流氓。老流氓們每天上午在鴻運酒樓吃過早茶,中午到澡堂里去泡一泡,下午睡在澡堂里,晚上晃出來,又去鴻運酒樓,他們過的是神仙一樣的生活。鴻運酒樓基本上就是接待這種顧客的,也有農民不小心跑進去,那就慘了,一碗蛋炒飯五十塊,裡面只有飯,沒有蛋,偏偏還能吃出蛋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可氣的是,這個飯館後面院子里養著兩條狼狗,你去看看那狗食,絕對比五十塊錢的蛋炒飯豐盛。農民要是拒付飯錢,曾園她爹就會放出狼狗,能把農民一直追到郊區去。我們這種技校生,平時橫行霸道,看見這種開黑店的老流氓,就只能繞著道走。

於小齊說:「這麼厲害啊,我倒沒去過。」

我說:「你跟曾園這麼要好,去去也沒什麼。」

於小齊告訴我,曾園和她的男朋友馬上就要出國了,去美國學藝術。我感嘆良久,原來老流氓的女兒也可以成為藝術家。我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娶一個流氓的女兒嗎?這是從《上海灘》裡面看來的,可惜曾園不是馮程程,她拿著西瓜刀的形象我將終生難忘。

於小齊說:「路小路,我想學游泳,你和楊一能教我嗎?」

我說:「那就去游泳池吧。」

於小齊說:「那明天就帶我去。」

第二天,我和楊一來到紅梅新村,那是上午,早晨留下的那一點涼氣早已無影無蹤,天空萬里無雲,太陽依然如故,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烤成灰燼。我們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追逐著,紅梅新村就在不遠處了。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想說,這個新村就是我十八歲時最靚麗的風景線。有個做記者的朋友曾經告訴我,新聞稿中最討厭的就是「靚麗的風景線」,這都是豬腦子寫出來的。我知道這個比喻很俗氣,可是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那個破破爛爛的新村,靠近糧倉和公路,幾幢筒子樓,種著稀稀拉拉的香樟樹,我們隔著運河遠眺新村樓頂的水箱,在炎夏的烈日中那一片灰色的水泥房子始終散發著女孩子身上的香味。它是我在戴城唯一能夠看到的風景線。

進了新村,一眼就看見於小齊,她正在雜貨店買雪糕,見我們來了,她沖著花壇那邊招招手,有個女孩兒正在樹蔭下閑閑地剔指甲。於小齊喊道:「曾園,他們來了。」女孩兒猛抬頭,果然是她,西瓜刀女孩兒。於小齊說:「曾園一起去。」

曾園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到我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特地看了看腦門。那時我們額頭上的鞭傷還沒好,她眼裡露出嘲笑的神色。我根本無所謂,打都打了,我還怕別人笑?

曾園對我說:「嚯,帥哥啊。聽說還是重點中學的。」

於小齊指指楊一,「他才是重點中學的。」又指指我,「他是化工技校的,是我爸爸的學生。」

曾園說:「你們化工技校很有名啊,打架都是幾十個人衝出來的。」

我說:「還好還好,比你們少女幫差遠了。」

曾園說:「什麼他媽的少女幫,跟我沒什麼關係,那個是黃鶯帶著玩的。騙人的,兩三個人湊在一起,搶搶中學生,那也叫幫派?」

我說:「不是有一大群光頭嗎?」

曾園說:「光頭啊,那些人都是我爸爸的建築隊的,臨時借來湊湊數的。」

我說:「你爸爸還有建築隊?他造的房子誰敢住啊?」

曾園瞪了我一眼,顯然我這種輕蔑的口氣惹惱了她。她說:「我爸爸的建築工程隊,只管拆房子,不管造房子。」一聽這句話,我就知道那伙人是什麼玩意了。

楊一淡淡地說:「那你比少女幫牛逼多了。」

曾園說:「討厭,說話注意點,想死啊?」

後來於小齊說:「你們能不能別鬥嘴了?早點走吧,去晚了游泳池很擠的。」

我拍拍自行車書包架,說:「上來。」於小齊說:「不用,曾園開車來的。」我和楊一目瞪口呆,以為聽錯了。開車?然後聽見花壇那兒一陣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曾園坐在一輛白色桑塔納的駕駛座上,按了按喇叭。

九十年代初,在戴城這樣的縣級市,桑車屬於高檔車,不像現在,連計程車都嫌寒磣。那時候戴城的人們根本不打車,只乘那種帶頂棚的三輪摩托,全都是黑車,不打表,跑起來屁股放煙,渾身顫抖,司機的素質也很差,動不動就宰客。我還從來沒有坐過桑塔納,那是有級別的幹部才能享受的。

女孩兒開車太騷包了,我簡直喜出望外。楊一也有點剋制不住,楊一從小的夢想就是開著轎車去上班。有一次我和他在新村裡玩,順手把香煙屁股扔到了一輛轎車的頂上,他還指責我道德敗壞:「如果我有汽車,別人也這麼干,我會怎麼想?」這是他矯情的又一個證據。楊一繞著白色桑塔納轉了好幾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曾園故作平淡地說:「愣什麼?快上來吧,車裡太熱了。」

那天於小齊坐在副駕,我和楊一坐在後面。楊一非常激動,話也多起來。

「你爸爸真有錢!好幾十萬呢。」

曾園說:「這是舊車,二手的,不值這麼多錢。」

「那你爸爸也挺有錢的,我連二手的自行車都買不起。」

「哼。」

「有錄音機嗎?有空調嗎?」

「哼。」

「你有駕駛執照嗎?」

「開車要什麼執照啊?」曾園惱了,口氣非常狂妄。

於小齊回過頭來,對我擠眼睛。楊一兀自沒有覺察,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牡丹煙,點上。曾園說:「不要在我車裡抽煙!」楊一愣了一下,隨後把整根香煙朝公路上扔去。於小齊在前面哈哈大笑,說:「園園,你別嚇唬楊一了,你自己還不是在車裡抽煙。」曾園又哼了一聲,說:「沒見過這麼啰嗦的人。」抬手扔過來一包煙,我一看,是金燦燦的三五。

曾園自己也叼起煙,把嘴湊到於小齊前面,於小齊很乖地給她點上煙。汽車開過公路,進了市區,斑斕的樹蔭透過車窗在我們身上划過。街道上很安靜,幾乎看不到行人。我們到文化宮門口,曾園把車停在路邊。我們幾個下了車,手裡拎著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游泳衣和毛巾,並排一溜往裡走。

戴城文化宮是一個像公園一樣的地方,裡面有展覽館、錄像廳、游泳池,以及一塊堆著假山的草坪。那假山真他媽的假,你看到它,想到的不是山,而是一塊塊從天而降的隕石。展覽館裡正在展出人體標本,玻璃瓶里裝著心肝脾胃,還有各種各樣的怪胎,還有女人的子宮和男人的生殖器。這個展覽已經搞了三個月,上學期我和大飛曾經來看過,噁心得不行。並且我認為,那些器官也很可疑,買一塊豬肝放在那裡也能冒充人肝。

游泳池在最裡面。我們沿著小路往裡走,走到門口發現掛著塊牌子:停業。

於小齊說:「這也太不巧了。」

楊一說:「門都沒鎖啊,進去看看。」他探頭探腦往裡鑽,忽然從門後面閃出一條大漢,光頭,花格子襯衫,軍褲,拖鞋,戴一副墨鏡,一根金項鏈。這人叉住楊一的脖子,把他往外推,說:「看什麼看?今天包場,滾遠點。」

「我靠,游泳池還有包場?」

流氓說:「再啰嗦我就打你。」

這是一個真流氓,這種裝束我們都知道,典型的打手。這人身材比我們壯一倍,身上刺一條花色盤龍,從衣領後面伸出來,繞過脖子,龍頭在後腦勺上。這條龍把我鎮住了,楊一也傻了,被那人叉出三五米遠,一句話都不敢說。

既然流氓要包場,我們就只能回去了。小混混遇到大流氓,就像科長遇到局長,直屬單位的領導,沒什麼好爭的。曾園說:「你們知道那是誰嗎?那是白錦龍。」我和楊一面面相覷,一起點頭。只有於小齊不知道,問:「白錦龍厲害嗎?」我說:「厲害,戴城討債隊的第一打手,會打二十四路梅花拳,能使兩把西瓜刀。以前坐過牢,這兩年又放出來了。」於小齊說:「聽上去挺嚇人的,嗯,看上去也嚇人。」曾園說:「這個人心黑手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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