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在河邊

中學時代的每一個夏天,我都會去戴城南郊的運河游泳。戴城被運河環繞,南郊的水質最好,河面寬闊,船隻也少。

游泳池不能去,那地方收費,一小時兩塊錢,還要辦游泳卡,去體檢,總的來說非常麻煩。只有運河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地方,在南郊的河面上,一條水泥大橋橫跨而過,橋堍下是一片兩百米長的河灘,形成天然的游泳場,而大橋的陰影恰好遮蔽了夏季的毒日。這兒離市區很遠,荒僻之地,很少有流氓混混涉足,家長也不會跑這麼遠來抓捕我們。每年夏天,這裡都聚集了大量的少年。

小學的時候,老師把戴城比作是運河的兒子,這個比喻很新穎,但那位傻老師完全搞錯了,這座城市建於春秋戰國時代,而京杭大運河是隋朝時候挖的,哪有兒子比老娘早出生一千年的?也許是後娘吧。反正老師的意思很清楚:我們需要一條母親河,不管是親娘還是後娘,這條運河就是娘。

無數次,我鳧在水中眺望景色,北岸是一所監獄,放哨的崗樓清晰可見,那裡永遠挺立著一個背著自動步槍的身影。崗樓以外,戴城的某一座古塔依稀露出塔尖。南岸是郊外,一條公路沿河而去,通往上海,公路以外是成片的倉庫,那冗長的灰色圍牆與對岸監獄暗紅色的圍牆遙遙相對,夾住運河,彷彿是圍牆在指引著河流的走向。在倉庫的更南邊,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應該是農田,成千上萬的農民好像不存在似的生活在那裡。我們不去農村,會被農民打。

一九九一年暑假,我和楊一去游泳,那片河灘上熱鬧非凡,不遠處有一個廢棄的崗亭,那裡就是更衣室。我們換上游泳褲,把衣服夾在自行車書包架上,然後跳進河裡。所有這一切都是被老師家長禁止的,主要是擔心會淹死。

河灘上停著很多自行車,一群少年在水中嬉戲。水性差的,抱著救生圈浮在一邊,水性好的,敢在運河裡游上一個來回。膽子更大的敢站在大橋上往河裡扎,這要是被警察看見了就會把人揪走,因為有人曾經一腦袋扎在橋墩上,死了。出來游泳的人都是成群結隊,人越多越好玩。獨自游泳是很危險的。

在運河裡游泳,第一要注意避開那些運貨的拖船,第二要注意不要潛到木排下面去,第三要注意不要獨自游得太遠。每年都有人淹死,河水又深又寬,根本撈不著人,只能等他浸胖了自己浮上來。這就等於去另一個世界免費旅遊,再回到人世,已然改頭換面。也有人樂意冒險,從大橋上往水裡扎,或者到木排下面去潛一圈,或者扒住拖船的船沿,在白浪中滑行,假如船上運的是西瓜,他們還會跳上去偷瓜。偷瓜的人會被船民用鐵頭篙子捅,捅成透心涼的也有。

那天下午暴熱無比,河灘上的鵝卵石曬得都可以煎荷包蛋了,河水是溫熱的,我隨便划了兩下就覺得口乾舌燥,只能蹲在淺水處喘氣。楊一很瀟洒地在我眼前炫耀著各種泳姿,自由泳,仰泳,蝶泳,扎猛子。這些我全不會,我只會狗刨,掉河裡的話剛好夠我自己逃命的。

楊一決定往對岸游,說是要挑戰一下極限,我讓他別找死了,這一帶河水很寬。他不聽我的勸阻。我對他這種不服輸的性格早就習慣了。以前初中老師就說過,楊一是挑戰型的,路小路是逃避型的。他展開四肢,噼啪亂響地游出河岸,沒多久動作幅度就變小了,頻率漸漸緩慢,果然,游到河心他就折返回來,對我喊:「太他媽渴啦,小路,去買瓶可樂。」

「上哪兒買去?」我環顧四周,這裡是郊區,看不見什麼行人,身後是公路和一排排的倉庫,對岸是戴城監獄那高聳的圍牆。

楊一說:「你騎自行車,沿著公路往北,那兒有個紅梅新村,新村裡有小店。一刻鐘就能打來回。」

「我他媽的不想去。」

楊一游到我身邊,蹲在水裡,好像在大浴池裡一樣只露出個腦袋。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有人自殺了。」

「為什麼死啊?」

「高考沒考上,前天跑到農藥廠的水塔上跳下來了,摔得硬邦邦的。」

「為什麼要去農藥廠自殺啊?」

「不知道。」

「那水塔夠高的。你們學校是不是年年都有人自殺?」

「沒那麼嚴重,就今年這一屆死了個人,」楊一說,「上一屆有個學生髮神經病,跑到學校里說自己被保送復旦了,別人還信了他,挺羨慕的,到了下午才知道他精神崩潰了。」

「怎麼會變成精神病呢?」

「太聰明的人,腦子轉不過來,就會發瘋。聽說尼采是瘋子。」

「我是瘋子?滾你的,你才是瘋子。」

「尼采!尼,采,是一個德國的哲學家。」楊一拍拍我的肩膀,說,「小路,你放心,你不會變成瘋子的,你什麼事情都不懂。」

自殺者的形象在我腦子裡盤旋不去,一個人沒考上大學就要去死,這件事我無法理解。我想起農藥廠的水塔,我對它很熟悉,我經常去農藥廠,看見它矗在那裡。那座水塔像晨勃時候的陰莖,直挺挺地戳向柔軟的雲層,如此醜陋的建築居然吸引一個人爬上去,還要跳下來,太不可思議。我知道,一個重點高中生考不上大學是很慘的,好比小混混出去搶錢反而被受害人打了,這都是混不下去的典型,但是,混不下去並不意味著一定要去死,否則像我這樣的人已經死過一百次了。

八月的下午,好像有十個太陽在頭頂上照著,河灘上一片喧鬧,四周卻很安靜,公路上看不到一輛車,蟬聲從路旁的大樹上傳來。大橋上有幾個女孩,嘴裡叼著冰棍居高臨下看熱鬧,她們並排趴在橋欄杆上的樣子酷似一群電線上的小鳥。我隱約看見一件紅色的T衫,很醒目,像我見過的少女幫。我試圖看清她的臉,但陽光晃眼,她在一個逆光的位置。後來紅色T衫帶著那些女孩兒從橋堍上走下來,再後面還跟著一群光頭少年,他們招呼都沒打,踹翻了自行車,拎起衣褲開始搜我們的口袋。

一看這個架勢,我們也拿起鵝卵石沖了過去,只是力量對比太懸殊,對方都穿著衣服和鞋子,我們這裡全是游泳褲,還都光著腳。內行人都知道,光著身子是沒法打架的,皮肉都暴露在外,打起來很吃虧。還沒動手呢,那伙光頭都亮出了西瓜刀,我們立刻舉手投降。

紅色T衫走過來,對我們說:「這個地盤以後就是我們少女幫的了,你們要來游泳,每天交五塊錢。」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雙叉奶黃鶯。

我們被那伙光頭驅趕著,排成三列縱隊。我和楊一躲在最後面,生怕黃鶯認出我們。從流氓堆里走出來一個黑不溜秋的矮個子,兩腮深陷,一雙蒜包眼,好像一個營養不良的非洲兒童,手裡拎著一根空心鐵管,對我們說:「以後就是我負責這裡。」這個人我也認得,就是攻打重點中學時候的蝦皮。我心想,他媽的見了鬼了,這個笨蛋都敢出來收保護費。世風日下,傻逼當道,如之奈何?

為了不讓黃鶯認出我們,我和楊一都盡量低下頭,保持低調。蝦皮說:「你們都記住我,我叫蝦皮。」有個小孩嘟噥說:「誰他媽的認識你啊?」這句話被蝦皮聽到了,他問:「是誰說的?站出來?」縱隊里好幾個人指著那個小孩,立刻就把他出賣了。那小孩哭喪著臉說:「不是我。」被蝦皮一個耳光打悶了,揪出來,空心鐵管在他褲襠上戳來戳去。這麼干很色情,我們都想笑。後來蝦皮試圖把那小孩的褲子挑下來,把空心管子套在他雞雞上,小孩立刻哭了。後面走過來一個高個子長頭髮的女孩兒,照著蝦皮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你噁心不噁心?」這個動作非常帥,我簡直要為之傾倒。

那女孩兒是個杏核眼,瞪起來很好看,眉毛有點立著,好像一把張開的剪刀。她穿一件黑色襯衫,一隻手抄在褲兜里,另一隻手拎著一把西瓜刀。我操,如果說於小齊是我的夢中情人,那麼這個女孩兒就是我噩夢中的情人。

更為弔詭的事情發生在後面,我的目光跟著那西瓜刀女孩兒,她走迴流氓堆里,那兒還有好幾個女孩兒。她和其中一個低聲交談著什麼,我一看那個人,竟然是於小齊。當時我的腦袋嗚的一聲,好像有架飛機從頭頂上開過去。於小齊是少女幫的?怎麼可能?

我在後面探頭探腦的,於小齊也看見了我,露出驚喜地神色,又沖著那伙流氓努努嘴,對我扮了個鬼臉。這時楊一按住我的脖子,讓我低下頭去。

後來,黃鶯又走了過來。她就像閱兵一樣看著我們,踱了個來回。她矮墩墩的,長著一對大胸,燙一個爆炸頭,臉上橫七豎八的青春痘。她穿著那年夏天流行於戴城的紅色T衫,事實上,正是她本人引導了這種恐怖的流行裝束。我看著她胸口那對標誌性建築,忽然頭皮發麻,多年前被打成腦震蕩時的回憶又注入了我的血管,呈現出低血糖的狀態,出虛汗,心跳加速,臉色蒼白。與此同時,我身邊的楊一往人堆里縮了縮,他輕聲對我說:「別發抖,她認不出我們了。」

我和楊一退縮到人群的最後面,我微微沉下頭,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瞟著她。河灘上一片寂靜,那對大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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