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幫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個朋友,這就是楊一。很多年以後我想起他,他還活著,經常到我家來,跟我一起打PS2,一邊打遊戲一邊向我傳授MBA的管理思路,傑克·韋爾奇的財富理念。我就很奇怪,為什麼二十年來我都沒有煩透他呢?那時我已經三十歲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令我厭煩,就連跟我上過床的女孩,我都不想再看見她們。只有楊一,好像一塊化石,勾勒出我年輕時代的輪廓,令我難以釋然。

我們同歲,我們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農藥廠的。九歲那年,農藥廠造了一批新公房,我們在同一時間搬入了同一幢樓,他家在三樓,我家在二樓,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學校,分到同一個班上,坐在同一張課桌上,我們共用課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褲,抽同一包煙,打同一個電子遊戲,伙著花錢,伙著吃飯。每當想起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個同性戀。

初中時候我們依舊是同班同學,學習成績漸漸分出高下,楊一是全年級的尖子生,我學業平平,混跡於大眾。最後楊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個技校,從此分道揚鑣。

那幾年,我和楊一經常串聯著玩,我把他帶到技校里,和我們學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煙打牌,滿大街追女孩兒,他把我帶到重點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兒坐在一起。這麼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種錯覺,他是重點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識分子。

楊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況正好相反,我越來越閑,他越來越緊張,每天早出晚歸,背著一個比炸藥包還大的書包,星期天都要去學校補習。就算休息在家,他也會在家門口貼張紙條:「複習功課,請勿打擾」,搞得樓道里好像賓館一樣,走過的人都不由得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了他這個高考生。

其實,以楊一的聰明才智,考個二類本科輕而易舉,完全不用這麼努力,但他的理想實在高得有點過頭了,他要考清華。清華大學人人都知道,著名的高等院校,我們這座小城市,一百年來只有一個學生考取過清華,那是在一九九○年,他的事迹見諸於《戴城晚報》。我很佩服這種高材生,倒是楊一顯得不屑一顧,說那個呆逼運氣好,九○年根本沒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學,他偏偏填了個清華,還就真的考上了。楊一說,這種便宜事以後不會有了,考清華還是要憑實力的,不能指望年年鬧動亂。

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遇見了他,當時我叼著香煙,他叼著油條。我從他嘴裡掰下半根油條,邊吃邊問他,這麼急匆匆的去幹嗎,期末考試都結束了,已經放暑假了。楊一說,重點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試,真正的期末考試是高考,現在他要去學校補習功課了,然後他就跳上自行車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聽說要去攻打重點中學,我樂壞了,我得去保護楊一。論打架,楊一絕不是我們這夥人的對手,重點中學的男生都是膿包,三個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們學校如入無人之境,攆得所有人上竄下跳。鑒於我和楊一拜把子兄弟的關係,我好歹不能讓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飛騎車到了那裡,一看,重點中學校門口早已聚了三五十號人,還有人陸續往這裡趕過來,都是些小混混,手裡拎著鍍鋅管、木棍、鐵鏈、板磚。這時還沒開打,所有人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馬路上抽煙聊天。

重點中學就是不一樣,比我們技校氣派多了,新蓋的四層教學大樓,牆粉刷得慘白慘白的。那伙學生都趴在四樓的陽台上看著我們。他們一個都不肯下來,深知走出校門就有可能被亂棍打殘。學校大門緊閉,禿頭門房劉大爺死死地堵在腳門前面,他還特地套了個紅臂章,以為那是護身符,可惜臂章上寫著「衛生值日」四個字,不免讓人貽笑大方。

劉大爺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小混混答:「我們路過,在這裡歇歇。」

劉大爺說:「走開,不要在這裡歇。」

小混混哈哈大笑,說:「操你媽,這是你家的地盤啊?」

劉大爺說:「這裡是中學!是學習的地方!」

小混混答:「我們也是中學生啊,我們也在這裡學習啊。」

劉大爺鬥嘴不是小混混的對手,無可奈何,只能繼續用警惕的眼光監視著我們。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時在遊戲房裡混的,其中還有幾個是我們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個瘦小乾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聲吹噓,說他把戴中足球隊的人打得屁滾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饒。旁邊的人聽著,嘲笑地說:「你他媽的這麼能打,你還要我們來這裡幹嗎?」蒜包眼說:「好漢架不住人多,後來他們十幾個人打我一個,我當然打不過啦。」

大飛對我說:「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他叫蝦皮。」我說:「他好像沒有受傷嘛。」大飛說:「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這個傻逼,不要去理他。」我說:「大飛,我餓死了,你不是說有點心吃嗎?」大飛皺著眉頭說:「還沒開始打呢,怎麼會有點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著蝦皮說:「這個慫貨有錢請客嗎?」

大飛說:「不是他請客,是少女幫。」

我問他,什麼是少女幫,這個名字聽起來下流兮兮的。大飛說我沒見過世面,光知道打遊戲,從來不關心時局。他很神秘地告訴我:「少女幫是幾個女的搞出來的,她們都特別厲害。」

「有多厲害啊?」

「你聽說過五哥吧?」

「聽說過,大流氓啊,以前坐過牢,現在開飯館了。」

「她們少女幫就是五哥罩著的,沒人敢惹她們,」大飛湊到我耳朵邊上說,「作風特別淫蕩,在床上也很厲害。」

我聽得心旌蕩漾,問大飛:「你搞過她們嗎?」

大飛搖搖頭,說:「還沒有,我只搞過舞廳里的阿姨。」

「你就別提那幾個阿姨了,年紀都快趕上你外婆了。」

大飛說:「那也比你強,你他媽的還是個處男。」

我比較看不起大飛的就是這一點,他老愛吹噓自己搞過女人,嘲笑其他人是處男。大飛平時給舞廳看場子,掙點外快,這些舞廳都不是什麼正經地方,光線昏暗,空氣渾濁,跟煤窯差不多。大飛在裡面打工,除了負責治安,還要客串舞男,他學會了一種叫做Bo的舞蹈,很黃很下流,跳舞的時候腿基本上不動,雙手在腰部以下摸索。一般的男青年,跳個二十分鐘就歇菜了,大飛身體壯,可以跳一個小時,不過也夠累的。一來二去,他跟幾個常年泡在舞廳里的老女人產生了感情。這些女人都三四十歲,沒什麼正經工作,長得也不好看,泡上她們完全沒有榮譽感可言,偏偏大飛不知羞恥,老愛跟我們講這檔子事。大飛最拿手的就是學女人叫,我們班上的男生在一起玩,只要發給他一根香煙就能讓他叫一遍。他學得非常像,每次學過之後,就有幾個人的褲子要搭起帳篷來。當時我們都是處男,根本禁不起這種刺激,哪怕叫喚的是大飛這麼個男人。

大飛私下裡對我說,自己也想和同齡女孩兒談戀愛,但是被老女人纏上了身,很難擺脫這種誘惑。我說他活該。

我問大飛,他有沒有參加少女幫,可不可以幫我介紹一下,我也很想認識認識女流氓。大飛說他也沒見過少女幫,只是聽說而已,倒是那個叫蝦皮的,他是少女幫的狗腿子。大飛說:「聽說今天那幾個女的都要過來,正好飽飽眼福。」正說著,街道那頭又來了幾十個人,都是技校的,化工技校,輕工技校,烹飪技校,其中有戴眼鏡的,瘦得跟豆芽菜一樣的,上嘴唇還留著細黑汗毛的,這都不是什麼小混混了,而是小傻逼。我問他們:「你們來幹什麼?」他們說:「聽說今天有女流氓,我們來看熱鬧。」我心想,完了,照這樣發展下去,我只能自己去買點心吃了。片刻之後,上百個人堵在重點中學門口,抽煙的,聊天的,吃冰棍的,帶著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甚至還有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來的。太不專業了,打群架這麼莊嚴的事情,被搞得像趕集一樣。

傳說中的女流氓遲遲沒有出現。

這時我想起來,我該關心關心楊一了,他現在一定也趴在教學樓上,嚇得不知所措吧。我跑到腳門口看了看,門房劉大爺抄著一根笤帚,對著我們虎視眈眈,看樣子是混不進去了。我正想找個地方翻牆進去,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不由大怒,說:「誰他媽的敢踢我!」回頭一看,楊一叼著香煙正笑嘻嘻地沖我做鬼臉。

楊一指著我那一身血衣,說:「你怎麼搞成這樣?」我說:「早上跟人打架,一個打三個。」楊一說:「扯淡,你是被人打了吧?」打架這種事情,當然是要誇大事實,明明是被兩個人打了,就要說成自己以一敵三,這樣即使打輸了也很有面子,要是三個打人家一個呢,就要說對方被打得跪地求饒,這樣才夠刺激。不過,經常吹噓也容易被人識破。我不跟楊一理論這些,我只問他,怎麼這麼不怕死,居然跑出來了。

楊一說:「校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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