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技校

一九九一年我十八歲。

當時有一種很真實的錯覺,以為生命起始於十八歲,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個曝光過度的大腦中呈現出滿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線過剩,所有的聲音都糾纏在一起。估計死了以後上天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初中老師說我們是七八點鐘的太陽,初中畢業就是八九點鐘,老了以後是夕陽。這種演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視為白天,要是倒過來看,人生是黑夜,那麼十八歲那年我正處於黃昏最美的時候,然後是漫長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紅日升起,這種計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邏輯。

當時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經寫過這座城市,這是一個衰老的縣級市,介於南京和上海之間,有幾千年的歷史。該市最高的建築是幾座明朝的古塔,它們戳在市中心,未經修繕,搖搖欲墜,聽說有人半夜爬上古塔,從牆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錢。我們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麼,後來我哥們楊一說,舍利子就是和尚的骨灰,而且是有道高僧。我們聽了很害怕,挖什麼不好,非要挖些骨灰呢。

那一年我還在讀技校。其實技校也不錯,那時候的大學生佔總人口的2%,非常金貴,剩下98%的人們總不能聽任自己成為文盲,哪怕出於自尊也得稍微讀幾年書吧。技校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這得看你把自己當成2%還是98%,心態會很不一樣。後來我曾經談過一個女朋友,她是本科生,他爹差點殺了我,當著我的面對自己女兒說:「別忘了你是2%!」這說明他的心態很不好。

我們家族裡的DNA很特別,專門出產輕型知識分子,比如說科長啦,工會主席啦,醫師啦,助理工程師啦,小學老師啦。這些人在知識分子中應該算是底層吧,也談不上很光彩,可是他們就有資格瞧不起工農兵。一個輕型知識分子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還是很受人尊重的。工農兵當然是傻逼,這人人都知道。親戚們聽說我讀了個技校,將來鐵定做工人,情緒非常激動,他們說:「老二怎麼教育的小孩?」老二就是我爸爸,他排行第二。我爸爸非常羞愧。當時只有我三嬸對我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我三嬸是毛紡廠食堂里炒菜的,她是我們家唯一的工人編製。我三叔是該廠的工會主席,本來他也可以像哥哥們一樣娶個幹部編製的女人回家,可惜他是個瘸子,那就只能跟炒菜的配對了。

三叔對我意見很大,說我懶惰,粗野,狡詐,道德品質很可疑。他訓斥我的時候,就會舉起自己那條瘸腿,好像舉著個獎盃,說:「你要像我一樣,身殘志不殘。」我心想,去你媽的,老子身上哪個地方殘廢了?那一年,我他媽簡直是一個會走路的電話機,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拎起來嚷一通,很沒勁。

十八歲那年,我技校讀到三年級,馬上就要去工廠實習了。我讀的是儀錶維修專業,不好意思,我一個表都不會修,這不能怪我,其實我們學校的老師也不會修儀錶,維修專業是請了一個化工廠的技工來給我們上課,該技工講話時嘴裡像含了個東西,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他在黑板上寫出來的字好像是甲骨文,我們看不懂,也懶得看。這個老技工最拿手的是偷窺女生,夏天的時候,他講課喜歡在教室里走,走著走著就停在某個女生旁邊,裝模作樣地念著書,眼睛看的是女生的低胸襯衫,有時候太投入了,會把唾沫星子噴到女生的胸口。我們建議他躺在地上上課,這樣就可以看見女生的底褲了。此人非常討厭,後來幾個女生叫了外校的一夥流氓,在學校門口揍了他一頓,把他門牙打下來四個,他就再也不敢來上課了,這門課也就沒人教了。

我那個學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簡稱「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稱為化技女,男生化技男。不要覺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都是技男技女。

這學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統共只有一幢樓房,兩層高,樓下是教室,樓上是辦公室。六間教室,一年級和二年級八個班的學生只能輪番上課,讀到三年級就直接送到工廠里去實習,找不到實習單位就在家睡覺,搞得像山區小學一樣。該校沒有操場,體育老師倒有三個。起初我也奇怪,怎麼這個破學校竟然會有這麼多老師?後來才知道,化工技校隸屬戴城化工系統,很多化工廠的幹部都情願調到這裡來教書,圖清閑,福利也不錯,每年還有寒暑假,這待遇都快趕上加拿大了。該校有兩個語文老師,數學老師三個,物理老師三個,政治老師四個,機械製圖老師五個,化學老師那簡直滿天飛,大概有八個,還有校長、副校長、黨委、教導主任、班級輔導員、團支書、總務科、財務科、保衛科……這幫人坐滿了整個二樓。不客氣地說,要是我們逃課稍微勤快一點,該校的老師數量就會超過學生。

由於教室不夠用,八個班級就得輪換上課,具體的辦法是:六個班級上文化課,另外兩個班級就上體育課,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後再輪換。跑步的時候我們必須背著書包。這簡直太扎眼了,一百來個學生背著書包在街上跑,他們中間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褲的,有長頭髮男生,有板寸頭女生。為了耍酷,我們都把雙手抄在褲兜里跑步,嘴裡叼著香煙,沿途罵娘,順帶偷東西。群眾看見我們衝過來,都會驚慌失措地讓路,小販更是鼠竄而去。說實話,我們當時絕對比現在的城管更囂張。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棟教學樓是五十年代的房子,紅磚砌成,外牆有很多彈坑。這是我能感受到的歷史。有個老師告訴我,武鬥那年,這裡是橋頭堡,兩派人隔著河對打,子彈橫飛,還有人半夜泅水過來偷襲,這邊就用帶鉤子的竹篙往水裡扎,把一個大活人像鱒魚一樣釣起來,然後用鋼釺照著俘虜的肛門裡猛戳。鋼釺從肛門進去,從嘴巴里出來,夠牛逼吧?我們聽得毛骨悚然,雖然也經常打架,用磚頭砍來砍去,但想像不出肛門被捅穿是什麼滋味。

那些彈坑,那些被捅穿了屁眼的年輕人,大概就是這所學校的惡咒,硬生生把我們都詛咒成了社會渣滓。我們學校的男老師很多都患有痔瘡,女老師痔瘡少點,也免不了有口瘡。他們說這是冤魂在報復。

學校緊靠著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它是交通運輸線,同時也是戴城的護城河。後來我才知道,京杭大運河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蹟,為了挖這條河曾經死過很多人。我一直以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學校,沒想到它們竟然與奇蹟毗鄰,而我本人竟沒有從這奇蹟中沾染到絲毫的靈氣。

期末考試結束後,我騎著自行車到學校去拿成績單,路上和兩個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們把我從車上拽下來,掄開四個拳頭照著我腦袋上亂捶,我招架不住,棄車而逃。這兩個人體格粗壯,但跑不過我。我徒步來到學校,頭髮蓬亂,臉上沾滿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經被撕成一條一條。這形象非常唬人,跑進教室,同學都笑翻了。

我遲到了。校長正在廣播里說:暑假就要來啦,你們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學,日子過得跟神仙一樣,這就容易滋長出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打架鬥毆遲到早退曠課早戀,都是因為資產階級自由化,暑假裡沒人管你們,要注意杜絕這種傾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班主任指著我鼻子說:「路小路,你這個資產階級自由化,站到門口去!」我心裡很想不通,我這個窮光蛋,唯一的財產是我那輛自行車,剛才還弄丟了,我怎麼成了資產階級?

我們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勞動,起先他還很牛逼,對人民民主專政表示不滿,後來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麼的還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槍,這下子徹底服氣。他被抓進去的時候還是艾森豪威爾總統時代,放出來的時候尼克松都已經下台了。關了二十來年,挨了槍子兒,他總算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著領導走;第二,當年打他的那群小夥子與如今的技校學生一樣,全都是資產階級自由化!

挨過槍子兒坐過牢的人,本來應該是牛逼的,可惜班主任僅僅是把牛逼耍在我們頭上。他是東北人,平反以後,他來到戴城,我們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適合他這個老竇娥療養身心。領導上還給他配了個老婆,是個非常剽悍的蘇北大媽,帶著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蘇北大媽聽不懂東北話,班主任聽不懂蘇北話,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交流的。這位蘇北大媽患有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要在班主任身上發泄。更可怕的是,她一來勁,她的三個兒子也會跟著犯病,其癥狀就是揍我們班主任,打得老頭滿屋子亂竄。他們把老頭擒住以後,按在床上狂揍,他們憎恨他猶如漢武帝憎恨司馬遷,打的都是要害部位,老頭都不好意思亮出來給別人看,挨打之後,他就會叉著兩條腿來上班,嘴裡發出噝噝的聲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身邊有條蛇。

我們也恨他,但我們不能揍他,一個技校生妄圖揍班主任,那是認錯了時代,畢竟是九一年了,不是六六年。認錯了時代的人,比生錯了時代還可悲。假如恨一個人,就照著他腦後一棍來解決問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