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孟子談民權 王道與霸道

鍾離春提到的雪宮,在《孟子》中也有記載。

有一次,齊宣王在雪宮接見孟軻,突然問了一句:「老先生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

「好極了。」孟軻饒有興緻地東看西看,對宮中的每一樣東西都覺得很新鮮。

齊宣王又問:「古代的聖賢也有這種快樂嗎?」

「當然有了。」孟軻說,「作為一國之君,有這點快樂算什麼?但前提是要將這種快樂和百姓們共享。」他趁機奉勸齊宣王,「君王以百姓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百姓也會以君王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君王以百姓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百姓也會以君王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君王和百姓同憂同樂,同心同德,那就可以使天下人歸服了。」

齊宣王一聽,很感興趣,於是又問道:「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故事,您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這個嘛……孔夫子的學生們都沒有講過他們的事迹,所以我也沒有聽過。說白了,『霸道』那玩意我不懂。您如果一定要我說,我就說說『王道』吧!」

齊宣王說:「好。」

「我聽人說,有一次您坐在殿上,看到有人牽著牛從殿下走過,準備殺了它去祭鍾。您看它哆嗦可憐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被宰殺,實在是於心不忍,於是命人放了它,改用一隻羊代替。有這回事兒嗎?」

「有。」

「可是百姓們聽說之後,都以為您這是吝嗇,是吧?」

齊宣王無奈地笑笑,說:「確實如此。他們也不想想,齊國雖然不富,我也不至於吝嗇到一頭牛都捨不得啊!我就是不忍心看它那可憐的樣子,才用羊替代它的。」

孟軻朝齊宣王作了一揖,說:「您這種不忍心,就是王道的基礎。」

齊宣王臉紅了一下。

孟軻又問:「那您有沒有想過,羊其實也很可憐呢?」

齊宣王說:「哎喲,這個我還真沒想過。您這麼一說,我倒是能理解百姓們為什麼說我吝嗇了。牛和羊一樣可憐,我卻只憐惜牛而不憐惜羊,這不是讓人誤會嘛!」

孟軻說:「您別在意百姓的誤解。您這種不忍心正是仁愛為懷,並不虛偽——您親眼看到了那隻牛,卻沒有看到羊。君子對於飛禽走獸,看到它們活著,便不忍心看到他們死去;聽到它們悲鳴,便不忍吃他們的肉。所以,君子遠庖廚,就是這個道理。」

齊宣王很高興:「這事我自個兒琢磨很久了,一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經您這麼一說,我心裡便豁然開朗了。但我這種心理和王道有什麼關係呢?」

「假如有一個人說,『我能夠舉起三千斤的重物,卻拿不起一根羽毛』,您相信嗎?」

「不信。」

「那麼,您的好心足以使禽獸沾光,卻不能讓百姓得到好處,這是為什麼呢?一根羽毛都拿不起,只有一個原因,不肯用力罷了。您不實行王道,不是不懂王道,只是不肯去嘗試。」

「您的意思是,將我的仁愛之心用到百姓身上,就是王道?」

「沒錯。尊重善待自家的長輩,推廣到尊重善待別人家的長輩;愛護自己的兒女,推廣到愛護別人的兒女。以此類推,施行仁政,治理天下就像在手心運轉東西那樣簡單。」孟軻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就像有個球在他的手心轉動。

齊宣王連連點頭,又問:「具體來說,如何實行仁政,您能給我說說嗎?」

孟軻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天下,對農民的稅率是九分抽一,對做官的人給予世襲的俸祿,在關口和市場上只稽查不徵稅,任何人都可以到湖泊捕魚,罪犯的刑罰只有本人承受,不牽累妻室兒女。對於鰥、寡、孤、獨等弱勢群體,給予特別的照顧,讓他們感受社會的溫暖。這就是仁政。」

齊宣王擊掌讚歎:「這話說得真好。」

孟軻緊緊抓住:「好的話,您為什麼不馬上實施呢?」

齊宣王老實說:「我有個毛病,我貪財。」(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孟軻說:「這不是問題。從前,公劉也愛財,《詩經》上不是有那麼一句嗎——『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家中有餘糧,行者有乾糧,才能率領軍隊打勝仗。您如果喜愛錢財,能夠惠及百姓,和王道一點也不矛盾啊!」

公劉是周朝的先祖,以善事農耕而聞名。這句詩翻譯成現代文,意思是:糧食真多,裝滿了糧倉;還有乾糧,裝滿了行囊。大伙兒團結一心,彎弓搭箭,持戈挺矛,浩浩蕩蕩向前進。

齊宣王又說:「那還是不行,我還有個毛病,我好色。」(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瞧您說的!」孟軻說,「從前周太王也喜歡女人,經常一大早就帶著他的妃子,騎馬跑到岐山之下。可那個時候,沒有找不到丈夫的老姑娘,也沒有找不到老婆的單身漢。您喜歡女人有什麼了不起呢?跟百姓一道喜歡就行了。」

說句題外話,有些官員就不這樣想,他自己可以有很多女人,卻要求百姓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唉……

在孟軻的思想中,統治者與百姓的理想關係,就是一種推己及人的關係。統治者想幹什麼都好,但是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你能幹的,百姓也有權利干,這樣就真是環球同此炎涼,天下太平了。

有一次,孟軻問齊宣王:「聽說您很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齊宣王頗為不好意思:「我並不是愛好高雅的古典音樂,只是愛好一般的流行音樂罷了。」

孟軻說:「只要是音樂就行了,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也沒什麼區別。」

齊宣王說:「願聞其詳。」

孟軻便問道:「一個人單獨欣賞音樂很快樂,跟別人一起欣賞音樂也很快樂。相比之下,哪一種更快樂?」(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齊宣王說:「跟別人一起更快樂。」

孟軻問:「那麼,與少數人一起欣賞音樂更快樂,還是與多數人一起欣賞音樂更快樂呢?」

齊宣王說:「當然是跟多數人一起更快樂。」

「假如您在這兒奏樂,百姓們聽到了,都覺得頭疼,愁眉苦臉地說,『大王這麼愛好音樂,為什麼會使我們過得這麼苦呢?』假如您外出打獵,百姓們看到了,都覺得頭痛,愁眉苦臉地說,『大王這麼愛好打獵,為什麼會使我們過得這麼苦呢?』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您只圖自己快樂,而不與百姓同享。

「假如您在這兒奏樂,百姓們聽到了,都眉開眼笑地互相轉告,『大王身體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夠奏樂呢?』假如您外出打獵,百姓們看到了,都很開心地說,『大王身體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夠打獵呢?』這也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您能夠與百姓同享快樂。

「所以說,您聽什麼音樂不重要,重要的是與民同樂。」

齊宣王聽了,連連點頭稱善。

孟軻在齊國的時候,給了齊宣王不少有益的教誨。他知識淵博,循循善誘,總能把深奧的道理講得很淺顯。即便是批評,也能批評得很有水平。

有一次孟軻對齊宣王說:「有一個人要去楚國出差,將老婆兒女託付給朋友照顧。等他回來,發現老婆兒女都在挨餓受凍。對待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絕交。」

「長官如果不能管理他的下級,該怎麼辦呢?」

「撤職!」

「回答得太好了!」孟軻說,「如果一個國君沒有把國家治理好,那又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支吾了一陣,左右張望,趕緊把話題引到別處去(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軻就是用這種方式告訴齊宣王,一個單位搞不好,領導要負責任;一個國家搞不好,君王要負責任。但是後世有很多人就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喜歡替領導人開脫——國家出問題了,不追究領導的責任,反而怪下面的人沒搞好,甚至責怪有人搞陰謀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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