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張儀的連橫大計 孟子的性善論

孟軻是鄒國人,是孔丘的孫子子思的徒孫,但是在儒家社會中,他的地位僅次於孔丘,被稱為「亞聖」,比聖人就差那麼一丁點。記錄他言行的《孟子》則被奉為儒家經典的四書之一,與《論語》《大學》《中庸》齊名。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是關於孟軻的母親的。

孟軻從小失去父親,由母親一手拉扯大。小時候他們家住在墓地旁邊,孟軻就和鄰居小孩學著人家跪拜號哭的樣子,玩起了辦喪事的遊戲。他母親一看不對頭,趕緊搬家,住到了集市。集市裡都是生意人,孟軻很快學會了討價還價,和小朋友們玩起了做生意的遊戲。商人在那個年代地位是很低的。孟軻的母親不想他長大後成為商人,於是又搬了家,住到了屠宰場旁邊。結果孟軻紮起頭巾,拿著木刀,跟鄰居家小孩比劃著殺豬宰羊。他母親又不幹了,第三次搬家,搬到了學宮附近。每個月的初一,地方官員都到學宮來行禮祭祀,互相問候。孟軻從此走上了正道,將那一套繁文縟禮學得爐火純青。他母親這才滿意地說:「我兒子就應該住在這樣的地方啊!」於是不再搬家。

這就是所謂的「孟母三遷」的故事。現代人談及這個故事,一方面承認其擇鄰而居的合理性,一方面也會批判那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偏見。我比較佩服的是,這老太太在兩千多年前便認識到了學區房的價值,當真是有先見之明!

孟軻最重要的學術思想是「性善論」。他認為,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是無須爭論的事實。當然,無須爭論的事實有時候也會遇到反駁者。這個時候,他便舉例說明:假如你看到一個小孩快掉到井裡了,肯定會產生驚恐和同情的心理,毫不猶豫地將他拉住。這種心理,不是出於功利,完全是出自人的本性,也就是「不忍人之心」,或者叫「惻隱之心」。

惻隱之外,還有羞恥、辭讓、是非之心,合稱「四端」,都是人與生俱來的品德。一個人如果不知羞恥,不是本性不良,而是因為捨棄了本性。因此,人生的修養很簡單,就是要把本性找回來。

換句話說,不要迷失自我。

據《史記》記載,魏惠王聽說孟軻是當代大儒,態度十分恭敬,見面便很謙虛地問道:寡人無才無德,打仗總是失敗,太子被俘,上將戰死,國內空虛,實在是愧對祖先社稷;先生您不遠千里,屈尊來到魏國,將給魏國帶來什麼利益呢?

「您為什麼一定要說利益?」孟軻毫不客氣地回答,「如果您都總是想著利益,您的卿大夫也會想著利益,你的平民百姓也會想著利益。這樣上上下下都只顧利益,國家就危險了。作為國君,您只要想著仁義就可以了,說什麼利益啊!」

魏惠王聽了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魏惠王又問孟軻:「寡人對於百姓,其實還算蠻不錯的。河內有饑荒,我就把那裡的百姓遷到河東,用河東的糧食賑濟災民。河東有饑荒也是採取這樣的措施。別的國家的國君,恐怕沒有像我這樣用心的吧!可是別國的百姓不見減少,魏國的百姓不見增加,這是為什麼呢?」

孟軻說:「大王喜歡戰爭,就讓我用戰爭打個比喻吧。東風吹,戰鼓擂,雙方的兵器剛一接觸,有的士兵就脫掉盔甲,轉身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了。那些跑了五十步的笑跑了一百步的是膽小鬼,您覺得可以嗎?」

魏惠王說:「五十步也是逃,憑什麼嘲笑一百步呢?」(後人將「五十步笑百步」作為一句成語,即出於此。)

孟軻於是拱拱手說:「恭喜您,答對了。您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就不應該奢望魏國的百姓比別國多。」

孟軻告訴魏惠王,一個國家,如果兵役徭役沒有多到妨害農業生產,糧食就會吃不完;如果人們不用細密的漁網到池塘湖泊去捕撈,魚鱉就會撈不光;如果按照季節入山砍伐樹木,木材就會用不盡。有吃不完的糧食、撈不光的魚鱉、砍不盡的樹木,老百姓也就沒什麼不滿意的了,這就是所謂「王道」的開端。這其實也是孟軻的性善論在政治學上的體現——不需要什麼特殊的手段或高超的技巧,只要按照事物自身的規律去治國,就能夠讓百姓感到滿意。

孟軻接著說,分給每家每戶五畝宅基地,屋前屋後種植桑樹,五十歲以上的人就都可以穿上絲綢了。鼓勵大伙兒飼養家禽家畜,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就可以吃肉了。每家都有百畝耕地,官府別有事沒事去找麻煩,就不會有人挨餓了。做好這些事,再認真辦好學校,用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道理教育老百姓,也就不會出現老人流離失所的現象了。簡而言之,讓百姓們安居樂業,別折騰,便是王道樂土。

說到這裡,孟軻話鋒一轉:「可現在的魏國呢,富貴人家的豬狗吃到了百姓的糧食,卻不加以約束;路上有餓死的人,卻不開倉放糧。當權者還說,這不是我的罪過,而是由於天災導致年成不好!您聽聽,這樣的說法,和那些拿刀殺了人,卻說『這不是我殺的,而是刀殺的』,有什麼區別?我實話告訴您,河東鬧饑荒,河內鬧饑荒,都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作為一國之君,您什麼時候學會不推卸責任,天下的百姓就會扶老攜幼投奔魏國了!」

孟軻的意思很明白,身為國家領導,就是要擔當責任。出現問題了,首先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別東拉西扯,一會兒說天災,一會兒說惡鄰逼債。更不要把災難當作成績,一個勁往自己臉上貼金。

魏惠王還不錯,被孟軻戳中了軟肋也不生氣,反倒是很高興地說:「請您不吝賜教。」

孟軻於是問道:「用棍子和用刀子殺人,有什麼區別嗎?」

魏惠王說:「沒有。」

孟軻又問:「那麼,用刀殺人和用政治手段害死人,有什麼區別嗎?」

魏惠王說:「也沒有,都是殺人。」

「那麼,恕我直言。您的廚房裡有肥肉,馬廄里有好馬,百姓卻面有菜色,郊野隨處可見餓死的人。您這是帶著野獸在吃人啊!野獸互相殘殺,人尚且感到厭惡,而您身為民之父母,手握生殺大權,還要做那些吃人的事,難道就不覺得內疚嗎?人是這世上最寶貴之物,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因為俑的形象酷似真人,所以用來殉葬都覺得是極大的罪惡。您怎麼能夠讓百姓活活地餓死呢?」

後人認為,孟軻這段話,包含了強烈的人本主義思想。魏惠王聽了,沉默了良久,不敢回應,只能轉移話題,說:「想當年,魏國是天下最強的國家。可現在呢,東敗於齊國,太子被俘;西邊喪失河西之地七百餘里,割讓給了秦國;南邊又被楚國侵略,失掉八座城池。我為此感到十分羞恥,希望為死難的將士報仇雪恨,您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孟軻卻不上他的當,繼續緊扣主題:「即便是方圓百里的國家,也可以推行王道。您如果對百姓施行仁政,減少賦稅,減輕刑罰,加強農業生產,提倡尊老愛幼,那麼,即便是拿著木棒,也能跟全副武裝的秦、楚軍隊相抗衡。施仁政者無敵於天下,請您不要再猶豫。」

經過多次交談後,魏惠王對孟軻越發尊重了。與鄒衍的陰陽學相比,孟軻的理論簡單易懂,很接地氣;與淳于髡的詼諧幽默相比,孟軻更善於用簡單的比喻說明大問題,而且舉一反三,發人深省。

有一天,魏惠王請孟軻到梁囿遊玩——梁囿在大梁西北城郊,是供歷代魏君遊樂的王家園林。魏惠王看著林中的麋鹿和天空飛過的鴻雁,突然問道:「古代的賢君,也喜歡這些吧?」

孟軻說:「喜歡,但是不會把這些娛樂看得很重要。而昏君即使修建了這些園子,也從中得不到樂趣。」

「為什麼這樣說?」

「當年周文王要修園子,老百姓都踴躍參與,而且將修好的樓台稱為靈台,池塘稱為靈沼,很高興看到那裡養著麋鹿魚鱉。為什麼?因為周文王總是與民同樂,大夥都希望他高興。而夏桀呢,雖然把自己比作太陽,老百姓卻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即便有這些亭台樓閣,他能夠享受嗎?」

在孟軻的政治哲學中,「同樂」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關於這一點,以後還會講到)。對於這個紛紛亂亂的世界,他總是保持著一種超然的樂觀態度,撐起了先秦儒家理想主義的一翼。他在魏國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便離開了,具體原因不詳。但是據本人推測,孟軻的離去,也許與魏國政局的變化有關。

因為公元前322年,張儀來到了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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