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商鞅之死 魏相惠施的詭辯術

商鞅之死,並沒有讓魏國鬆一口氣。

正如韓非子所言:「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法而富強。」吳起死後,楚國就中止了改革,國勢又逐漸衰弱;而商鞅死後,秦國的改革卻沒有停步不前,秦國的國力越來越強大,對東方諸國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公元前338年冬,秦軍攻魏,在岸門(今山西省河津)大敗魏軍,俘虜魏將魏錯。秦軍的這次攻勢,是在秦孝公去世的同一年發動的。自古以來的習俗,國有喪事,不動刀兵。秦國人顯然已經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禮,反倒是將這次勝利當成了對秦孝公最好的祭奠。

公元前337年,秦惠王正式即位①。受到岸門之戰的震動,楚威王、韓昭侯、趙肅侯等諸侯不約而同來到咸陽,向秦惠王表示祝賀。這就意味著,秦國實至名歸,已經取代魏國,成為新的天下霸主。

『①古制,先君去世的當年,仍以先君名號紀年,新君於次年正月登基改元。』

西有秦,北有趙,東有齊,南有楚,強敵環伺的魏國如何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存下去?歷史彷彿經歷了一個輪迴,一百多年前,魏斯剛剛即位時面臨的難題,現在又困擾著魏惠王,讓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

這個時候,相國惠施給魏惠王提出了一個建議:聯合齊、楚,共抗強秦。

關於惠施,有必要介紹一下。

惠施是宋國人,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中名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在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中,名家也許最接近西方意義上的哲學,他們所關注的焦點問題是:名與實的關係。

惠施曾經提出一些頗有意思的命題,比如說: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用現代的話語來說,大一就是宇宙,宇宙之外,是個不存在的概念;小一就是物質,物質不可再分,萬事萬物不過是物質的不同形式的排列組合。

「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萬物皆由物質構成,所以叫作「畢同」;但是物質的排列組合不同,叫作「畢異」。萬事萬物的對立統一,就是所謂的畢同畢異。

「我知天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燕國在當時被認為是最北的國家,越國則是最南的國家,可天下的中央為什麼在燕之北和越之南呢?惠施解釋,所謂中央,就是到兩端距離同長的那個點。既然天下是無限的,任何一個點到天下兩端的距離也都是無限,所以任何一個點都可視為中央。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太陽到正中的同時,就已經開始西斜了;一件東西剛剛產生,同時又在走向死亡了。換句話說,人剛一生下來,就奔著死亡而去了。生與死不過是同一件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難看出,惠施的這些命題,有點不食人間煙火、自娛自樂、玩弄文字遊戲的意味。但現實生活中的惠施,絕非消極避世之輩,反而積極投身戰國亂世,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

有一個故事可以說明,惠施的詭辯術還真能解決實際問題。

據《韓非子》記載,有一個叫田駟的人欺騙了鄒君,鄒君想派人殺掉他。田駟害怕了,請惠施出面調解。惠施於是跑到鄒國去說項。他與鄒君之間的談話是這樣的——

惠施:「假如有人拜見您,卻閉著一隻眼睛,怎麼辦?」

鄒君:「那還用說,當然是殺掉。」(鄒國領地不大,鄒君的脾氣卻不小)

惠施:「那麼,瞎子兩隻眼睛都閉著,您為什麼不殺他?」

鄒君:「瞎子那是沒辦法睜開眼嘛!」

惠施鬆了一口氣:「田駟這個人呢,騙東騙西,就是個騙子,說話沒一個準,如同瞎子眼睛不能睜開一樣,是舉世皆知的。既然是這樣,您為什麼還要恨他呢?」

惠施的意思很明白,這個人一開口就是撒謊,你卻還會上當,責任當然在你了。

在惠施的雄辯面前,鄒君無言以對,只好放過了田駟。

惠施在魏國政壇上嶄露頭角,是在桂陵之戰後。

據《莊子》記載,桂陵之戰中,龐涓被擒,魏惠王十分震怒,想派刺客前往齊國刺殺齊威王,以報一箭之仇。重臣們聽到這個計畫,都覺得十分荒謬,但是看到魏惠王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勸阻。只有犀首公孫衍站出來說:「您好歹也是萬乘之君,怎麼能夠像匹夫一樣報仇呢?請給我二十萬人馬攻打齊國,我為您俘虜他的人民,掠奪他的牛馬,讓他虛火上升,坐卧不安,然後攻入臨淄,占他的江山社稷。至於田忌這小子,我要用鞭子狠狠抽他的背,打斷他的脊樑,好替您出這口惡氣!」

所謂犀首,是將軍的稱號,類似於龍驤、虎賁。公孫衍對魏惠王說這番話,倒也不是吹牛。為什麼這樣說,以後還會講到,請先記住這個名字。

惠施當時在魏國朝中擔任大夫,聽說魏惠王又要打仗,便向魏惠王引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姓戴,字晉人。

戴晉人一見到魏惠王就說:「我不是來談政治的,我是來講故事給您解悶的。」

魏惠王說:「那你就講吧!」

「您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動物叫蝸牛嗎?」

「當然知道。」

「故事是這樣的——」戴晉人瞪大了眼睛說,「蝸牛的左角上有一個國家,名叫觸氏;右角上也有一個國家,名叫蠻氏。這兩個國家為了爭奪地盤,動不動就打仗。一戰下來,伏屍數萬,勝利的一方追逐失敗的一方,追了整整半個月才返回。」

魏惠王聽了,忍不住大笑:「你在瞎說些啥呀?你如果是為了逗寡人開心,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可以去領賞了。」

「別,千萬別!」戴晉人說,「我可不是來開玩笑的,我說的都是真事!如果您不信,我再跟您說說。」

「好吧。」

「請問,您認為天地四方上下有盡頭嗎?」

這是一個典型的惠施式的問題。毫無疑問,戴晉人的這一套說辭,是惠施早就安排好的。

「沒有。」魏惠王想都沒想就回答。

「那麼,從無窮無盡的地方遨遊回來,回到華夏大地,您會有一種若存若亡的感覺嗎?」戴晉人接著問道。

魏惠王閉上眼睛,彷彿魂游太虛,半晌才說:「還真有那種感覺。」

「華夏大地有個魏國,魏國有個大梁城,大梁城中有位國君。您說,這國君與觸氏、蠻氏有區別嗎?」

魏惠王愣了一下,說:「沒有。」

戴晉人不再說什麼,起身告辭,只留下魏惠王獨坐在那裡,魂不守舍,悵然若失。

是啊,和蒼茫天地比起來,犀首將軍和二十萬雄兵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齊國和魏國的恩仇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蝸牛角上的爭端罷了。

過了一陣子,惠施走了進來。魏惠王這才回過神來,對惠施說:「您推薦的這位先生,真是位大人,即便是聖人也不如他啊!」

惠施說:「是啊,即便是堯舜,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不消說,魏惠王打消了派公孫衍攻齊的念頭,從此對惠施刮目相看,後來便任命惠施當了相國。

公元前337年,當惠施向魏惠王提出聯合齊、楚,共抗強秦的計畫時,實際上已經悄然拉開了合縱的序幕。

所謂合縱,就是東方諸國聯合起來對付越來越強大的秦國。與此同時,面對合縱的威脅,秦國也採取了針鋒相對的措施,即分化合縱,與其中的某一國結成聯盟,然後再各個擊破,稱之為連橫。為此而遊走於各諸侯國之間的外交家、政治家、軍事家,也就被稱為縱橫家。

當然,惠施還談不上是縱橫家(真正的縱橫家很快要登上舞台)。他只是憑著一種天生的狡黠,希望通過外交手段將齊、楚兩個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上,為魏國爭取生存空間。

換而言之,惠施想要達到的目標是:一、齊國親近魏國,楚國也親近魏國;二、當秦國欺負魏國的時候,齊、楚兩國會站在魏國這邊;三、齊、楚兩國互相仇視,水火不容。這得多高超的手腕啊!

在惠施的勸說下,公元前336年,魏惠王拉上韓昭侯,以及一群小國諸侯,前往齊國朝覲齊威王。

這一年距馬陵之戰僅五年。馬陵之戰中,龐涓被殺,魏申被俘(後來也被殺死),魏惠王視之為奇恥大辱,現在卻低三下四,主動去朝覲人家,可謂是忍辱負重。

然而齊威王並不買他的賬,避而不見。

齊國朝中也有人看穿了惠施的陰謀。大夫張丑就曾經勸告齊威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魏惠王此來的目的不純,表面看似臣服,實際上是想轉移矛盾,讓齊國成為楚、趙等強國的敵人。

些許小事難不倒惠施。他打聽到齊威王的小兒子田嬰受到寵愛,在齊威王面前很有發言權,便花重金買通了田嬰。通過田嬰說項,魏惠王等人終於如願見到了齊威王。

公元前335年,魏惠王和韓昭侯輕車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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