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一輛滿載盛滿水金屬水桶的馬車趕過了我,轉向那條街,我暗忖,路的盡頭應該是上坡路。我推測這些水是送去上坡某幢正在施工的建築物那裡。望著隨馬車上行而濺出水桶的水花,我疑惑著為什麼水桶要用鍍鐵制的而非塑膠。難道,塑膠製品在這裡沒有出頭天嗎?和我眼神交會的,不是忙碌的馬車駕駛,而是那匹馬,我被它看得羞愧萬分。它的鬃毛被汗水打濕;它憤怒無助;它拖著沉重負荷,它承受的才配稱作真正的苦楚。我在它大而哀傷、苦惱的眼中看見了自己,讓我登時頓悟,這匹馬的處境比我悲慘多了。我們攀上雷丘街,相伴的只有鐵制水桶發出的鏗鏘碰撞聲、輪子駛過石子路的嘩啦啦聲,以及我爬上坡的單調吁喘聲。馬車轉進一個小庭院,工人正在混合灰泥,陽光閃入烏雲背後之際,我走進庭院,接著步入新人生牌牛奶糖開山祖師漆黑又神秘兮兮的住所。我在那座被庭院環繞的石屋中,足足待了六小時。

這位紳士的大名是蘇利亞。他是新人生牌牛奶糖的創辦人,今年高齡八十多,每天要抽兩包薩姆遜牌香煙,好像煙草中含有延年益壽的長生不老葯似的。他或許能給我打開人生秘密的鑰匙。他熱情地歡迎我,好像我是孫子的多年死黨或家族友人。他對我講述一年冬天,有個匈牙利間諜跑到他在庫塔雅的公司,彷彿是繼續談著昨天沒說完的故事一樣。然後他詳述關於布達佩斯的糖果店,談論一九三零年代的伊斯坦堡,婦女都戴著相同的帽子出席舞會的細節。他告訴我,為了愛美,土耳其女性犯下哪些錯誤;他還提到那位不斷出入房間、與我年齡相仿的孫子,婚姻多麼不順,鉅細靡遺聊到孫子訂婚兩次,但都沒有下文。他很高興聽到我已婚,並說像我這樣的年輕保險員離開妻女長途跋涉,就為了組織我們的國家,並向人民示警,引領他們對抗大災難的來臨,實在是愛國王義的真正表現。

對談的第二個小時結束時,我告訴他自己不是賣保險,而是對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好奇。他在椅子上略微挪了挪身子,將臉轉向穿過陰暗庭院灑入的灰暗光線處,突然問我懂不懂德文。「Schachmatt。」我還沒回答,他便說了一個詞,然後對我解釋那個字是「將軍」之意,為波斯文的國王「shah」及阿拉伯文的被殺「mat」等兩個字合成的歐洲字。我們是教導西方人下棋的民族。在西洋棋的戰爭舞台上,黑白兩軍為我們靈魂中的正邪勢力奮戰。他們做了什麼?他們以我們設計的「大臣」為藍本,設計出「女王」,還把我們的「大象」改成「主教」;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們把西洋棋視作自己的發明,視它為他們世界中代表理性主義的新產物。如今,在他們所謂的理性方法灌輸下,我們無從了解自身的感性文化,還以為這才是文明化的象徵。

我是否曾經注意到——他的孫子注意到了——春末北徙及八月南遷回到非洲的鸛鳥,它們飛行的高度,比快活的時候更高一些?這是因為它們飛越的這些城鎮、山巒、河流都在受苦受難,面對這片悲慘的土地,鳥兒們不願意再多看一眼。講到對鸛鳥的愛,他提及五十年前曾經到伊斯坦堡演出的法國女飛人,她的腿就像鸛鳥腿一般細。他還回顧起從前的馬戲團和市集,細細描述那裡賣的糖果,言談中對地方色彩的感受,多過懷舊之情。

我受邀和他們共進午餐,當我們邊用餐邊喝著冰涼的圖堡啤酒時,老先生說了一個關於第八次十字軍東征時期,一群騎士受困於安那托利亞的故事。他們經由一處位於卡帕多西亞的洞穴隱入地下。幾個世紀來,他們的影響力持續增加,其子孫擴大洞穴的規模,在地下挖了更多通道,發現新的洞穴,建立了地下城市。有時候,這些住在陽光照耀不到迷宮的MPCA(所謂「十字軍世系大隊人馬」)會派出密探,以不同的裝束探出地表,滲透到我們的鎮上與街頭,開始對我們洗腦,宣揚西方文明的偉大。那些MPCA借著在我們的地盤上軟土深掘,對我們暗中搞破壞,並靠著侵蝕我們的根基,殷勤地浮出表面。我可知道這種密探稱作OP?你可知道,某個牌子的刮鬍皂,也叫作OP?

我不太記得,關於「凱末爾將軍認為,過度沉迷烤鷹嘴豆是可怕的國家災難」這個故事,是出於我的想像,還是蘇利亞提過。我也不太記得,是他主動提到妙醫師,還是我在提及其他相關人等時順口對他暗示。他說,妙醫師錯在身為一個唯物論者,卻對物質灌注過度的信賴,自以為只要把物體保存起來,便能夠防止它們與生俱來的靈魂放蕩外露。如果這個道理說得通,那麼跳蚤市場就會沐浴在心靈的啟蒙之中。啟蒙、光芒、發亮的、輝煌的……以這些字眼命名的許多產品都是假的——電燈泡、墨水等等。認知到自己無法藉由避免物質流失,來挽救吾人失落的靈魂時,妙醫師訴諸恐怖主義。當然,這一套和美國人很配,中情局搞下流手段首屈一指。但如今,他昔日宅邸的所在地只剩下呼呼狂風;如花似玉的女兒們一個個逃之夭夭;兒子早就被殺了;至於他的組織,和大帝國的瓦解過程一樣,已經分崩離析,每個殺手自立為主。這也是為什麼,這個透過殖民主義天才的精明策略立國、被封為「中東」的壯麗王國,會充斥著宣示主權獨立的無能殖民地王子——暗殺者。他拿在手上的煙對準我身邊的空椅(而不是瞄準我),一邊強調著其所謂的「殖民主義的矛盾」:我們已身處與殖民土地關係密切的自治歷史尾聲。

夜色降臨在陰影幢幢、猶如墓地的庭院,隨著夜幕低垂,更添幾分寂靜,他突然開口提到那個我等了幾個小時、早就想說的話題。之前他一直談著自己在開瑟里附近遇見、試圖於清真寺中庭對眾人洗腦的日本天主教傳教士,這時突如其來改變了話題:他說不記得自己如何想出「新人生」這個商標,但認為這個神奇的名字很合適,因為牛奶糖與長期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人們將他們逝去的過往與新口味結合,創造出新的覺醒。他還說,caramel(牛奶糖)這個字,或是這種糖果,不是法國舶來品或仿造而來。這種說法和一般人的認知完全相反。當kara(或cara)這個字移入歐洲語系時,早已是在本地生活了一萬年的人們最基本的字彙,以它為字首的字,光字典里就有很多頁,意指「深暗的東西」,正反面的用法都有;所以他把這個字放入每一張糖果的包裝紙上,因為他的糖果顏色深暗,但是又很好吃。

「那麼,天使的典故呢?」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險業務員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發問。

老先生朗誦了包裝紙上一萬首拙劣押韻詩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會造假,也和我童年回憶無關的誠實天使,從癟腳的詩文中,向我傳達訊息。詩句里,天使們被比喻為一流美女,有時是懶散、睏倦的年輕女子,渾身充滿神話故事般的魅力,與生俱來的天真純潔讓我無法抵擋。

老先生坦承,他背誦的詩詞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裝紙上的一萬首詩當中,他一個人就寫了將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應求的黃金時期,他幾天內就想出了二十首詩。鑄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國貨幣的阿納斯塔修斯一世 ,把自己的畫像印在硬幣正面,不是嗎?老邁的糖果製造商對我詳述,他如何把私家創作放進秤盤與收銀機之間的玻璃瓶里,上百萬人將帶有他印記的產品放入口袋,還提到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錢使用;另外,他告訴我,他一生品嘗過許多發明自己貨幣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財富、權力、好命、美女、名聲、成就和快樂。因此,他沒有必要辦人壽保單;但為了彌補這位年輕的保險業務員好友,他會解釋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進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輕時,他經常去電影院報到,尤其愛看瑪蓮·黛德麗 的片子。他對《Der Blaue Engel》這部電影,也就是《藍天使》特別著迷,片子改編自德國作家海里希·曼 的小說。老先生曾經讀過原著,書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彌爾·亞寧斯飾演的拉特教授是謙遜的高中教師,愛上了一個具大方美德的女性;雖然這名女子看起來如天使般美麗聖潔,但實際上……。

是屋外的強風,把樹吹得沙沙作響嗎?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風掃過?有那麼一瞬間,我的人在,心卻飛到了九霄雲外;就像和藹的老師說的,上課作夢和愚鈍的學生,頭腦已經很不清楚了,就由他們去吧。第一次閱讀《新人生》時,童年的影像被書中急升的光芒覆蓋,那道光影滑過我的眼前,像是從神奇之船發出的熾熱光輝,但卻不可觸及,消失在黑夜深處。在我降落的這片寂寞天地,這樣的狀態並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訴我電影的悲傷情節,而其實是我宛如聽而不覺、視而不見。

現實生活中,他的孫子進屋開燈;在那一刻,我同時理解到三件事。一,懸在天花板上的枝狀吊燈,與華倫巴格帳篷劇場里每晚由慾望天使頒贈給幸運贏家絕世嘉言,並送上的吊燈一模一樣。二,屋內變得很暗,我沒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蘇利亞」,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團。三,他看不見我,因為他是盲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