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稍晚,妙醫師和我沿著他的莊園漫步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很慷慨地提供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要我從中擇一,兩者我都想要。這實在相當巧合,身為人父者似乎都知道兒子的腦袋裡在想什麼,彷彿擁有無窮記憶力、能把一切事情仔細記載下來的萬物主宰。事實上,他們只是把自己無法實現的熱望,投射在兒子或讓他們想起兒子的陌生人身上。這件事就是如此這般。

我早就推斷,一旦參觀了博物館,妙醫師會希望我們兩人一起散步,好好談談。我們沿著田地的邊沿走著,麥子在微風中擺動;我們還穿過休耕地,幾頭牛羊正低頭輕輕嗅著蘋果樹下稀疏的牧草,樹上的果實還很小,尚未成熟。妙醫師也領我去瞧被錢鼠鑿通的洞穴,招我去看野豬留下的足跡,並對我解說一種叫作「鶇」的鳴禽在從鎮上南郊飛向果園時,只要看到它們不規則拍動的微小翅膀,就可指認出來。他還講解了許多、許多事,聲音中透著幾分指導的味道、幾分耐性,而且流露慈愛的神情。

他並不是真正的醫師。當兵的夥伴為他取這樣的綽號,是因為他對微不足道但可隨手拿來修理東西的玩意兒知道得鉅細靡遺,例如修補門閂的八螺紋螺帽,或者野戰電話所需的曲軸箱。他認同這個綽號,因為真心喜愛儀器,也樂於維修照料,同時深知要有最高超的才幹,才能發掘每件物品的獨特性能。他沒有念過醫科,父親曾擔任國會議員,為了順應父親的心愿,所以念的是法律,之後在鎮上執業;父親過世後,他繼承所有樹林和土地。他伸出食指,遙指那片區域給我看,說決定要隨心所欲過日子。隨心所欲!他親自挑選了一些自己喜歡、慣用,也較為知悉的產品,抱持這個目標,在鎮上開了一家店鋪。

我們登上一座山丘,在半隱半現的陽光照耀下,這裡有些暖意。妙醫師對我透露,東西也有記性。物品就像人一樣,也有記載過去經歷並保留記憶的能力,但多數人不懂這一點。「物質本身會互相打探消息,尋求共識,彼此輕聲對談,敲擊出共鳴的樂章,那就是我們所稱的世界。」妙醫師說:「留心的人就會聽得到,看得見,心領神會。」他撿起一戴乾枯的樹枝,只要在上面發現黏質色斑,就看得出鶇鳥在附近築巢;只需研究泥巴上的痕迹,他就可以解釋這根樹枝是兩周前被一場暴風雨吹落。

他販售的商品看來貨源下僅來自伊斯坦堡和安卡拉,整個安那托利亞的商家都是訂貨對象。他的貨品包括永遠下會磨損的磨石子、手織毯、錘鐵打造的鎖、聞起來香噴噴的煤油燈芯、功能陽春的冰箱、上好毛氈製成的無邊便帽、朗森牌黑燧石、門把,還有利用回收汽油桶改裝的爐子和水族箱——只要對他來說商品有意義或實用,他都拿來賣。那些年人們基本生活所需的所有物品,店裡統統供應,相當有人情味,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時光。連生三個女兒之後喜獲麟兒,他快樂得不得了。他問我的年紀,我告訴了他。他說,兒子過世那年,和我現在一樣年紀。

山丘下傳來小孩子的聲音,但我們看不見他們。太陽消失在一些快速移動的烏雲後方,我們看到幾個小鬼正在一片光禿禿的遊樂場踢足球。我們瞧見球被一腳踢出,到聽見踢中球的聲音,時間上有些落差。妙醫師說這些孩子里有幾個曾犯下情節輕微的竊盜罪,還提到人類偉大文明的沒落,以及對文明的遺忘,從年輕一代道德淪喪便可看出端倪。年輕人對舊事物不痛不癢一下就忘個精光,速度和他們體會新東西一樣快。他補充說,這是指那些住在城市裡的小鬼。

他談論兒子時,我覺得很火大。當老爸的為什麼傲氣凌人?為何不知不覺露出殘酷的一面?我發現,他的眼鏡讓他的雙眼看起來特別小;我想起來了,他的兒子也有一對一樣的眼睛。

他的兒子非常聰明,事實上,應該說才華洋溢。他下僅四歲半就開始看書,而且會拼字,即使報紙倒著拿也看得懂;他發明小朋友玩的遊戲,自己制定規則;他下棋贏過老爸;只要讀過幾遍,他就能把一首長達三節的詩一字不漏背下來。我知道,這些小故事只會發生在一個棋藝不精又痛失愛子的父親身上,但還是依言聽著。當他告訴我當年和納希特騎馬的往事,我也想像自己和他們一塊兒騎馬;當他談到中學時代納希特對宗教儀式多麼虔誠,我想像自己齋戒月期間和老祖母在黯淡的夜裡起床,以便在破曉至黃昏的禁食時段來臨前先吃點東西。根據納希特父親的說法,面臨周遭貧困、無知及愚蠢的環境時,我的反應和他一樣,感到痛苦和憤怒;沒錯,我也是這樣!聽著妙醫師說話,我想到自己這個年輕人,除了天資不夠聰穎,我的內心深處和納希特非常相像。沒錯,聚會中當別人只顧抽煙、喝酒,忙著講笑話吸引他人短暫注意時,納希特會退到角落,陷入感性的沉思,正經八百的眼神因而變得溫柔。是的,他會憑著直覺,在不起眼的人身上發現他們最意想不到的優點,並鼓起勇氣和他們交朋友,例如中學門房的兒子或戲院里每次都把膠捲搞混的蠢蛋放映師。然而,這些特殊友情並不表示他離棄了原有的世界;畢竟,每個人都想成為他的朋友、好哥兒們或是夥伴。他個性誠懇,外貌英俊瀟洒,對長輩尊敬有加,對小輩……。

我不停想著嘉娜。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台定在同一頻道的電視機,但現在我想著她坐在一張不同的座椅上,或許因為我正在不同的光線下檢視自己。

「然後,他突然開始跟我作對,」我們攀上山丘頂端時,妙醫師說:「因為他讀了某本書。」

丘頂的絲柏在涼爽的微風中擺動,不過沒有散發香氣。越過絲柏的遠方,有一大片外露的岩石和石塊。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墳地,但當我們抵達那裡,沿著這些細心修整的大石塊步行時,妙醫師解釋說,這是塞爾柱時代的要塞廢墟。他伸手指著橫互前方的斜坡,那兒有一片生長著絲柏的深色山丘(這的確是個墳場)。滿是金色麥穗的農地,還有一個被積雨雲覆蓋、狂風呼呼吹的高地,以及整座村莊。妙醫師說,這些地方加上要塞,現在均歸他所有。

為什麼一個年輕小夥子對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絲柏、白楊樹、美好的蘋果園、針葉樹等等父親供給他的食糧如此不層一顧?為什麼他對店裡能和上述食物完美搭配的琳琅滿目商品置之不理?為什麼一個年輕人會留書父親,說永遠不想再見到他,還告知不要派人追蹤他?為何他想消失?妙醫師的臉上不時露出某種特別的神情,我永遠猜不透那個表情是想刺激我,還是像我一樣的其他人,或是整個世界,抑或他只是一個悶悶不樂又渺小的人,一心想與全世界斷絕關係。「整件事都是陰謀。」他說。這樁大陰謀針對他本人、他的思維模式、他奉獻一生的產品,以及沖著攸關國家生死的每件事而來。

他要我仔細聽接下來說的話。他要我一定必須保證,不會把他打算說的事當成某個僻居鄉下小鎮老頭的胡言亂語,或是喪子之痛引發的天馬行空幻想。我說,我很確定。我小心地聆聽,不過因為想起他的兒子或嘉娜,思緒偶爾走神而聽漏了一些。

他就物體的記憶提出一些討論;彷彿談論的是可觸到的東西一般,他熱烈、堅定地解說對藏於物體中的時間概念。他發現神奇、必然和詩意的時間概念的存在,它藉由我們使用或接觸一些簡單的東西,如湯匙或剪刀這些物體,傳達給我們,但大陰謀也在這個時候揭竿而起。更明確地說,大概就在這段時間,平凡的人行道被販售乏味、無趣商品的無聊商家團圓包圍。起初,他對販售供某種爐子(就是有旋鈕的什麼來著)使用的罐裝瓦斯的土耳其瓦斯公司,或者銷售一種像人造雪一樣白的冰箱的AEG公司都不以為意。但是,當小販捨棄我們熟悉的美味優格霜淇淋,開始引進一種伯特品牌(Pert,妙醫師的念法聽起來活像「髒東西」(Dirt)的優格,或放棄傳統的冰涼優格飲科,或櫻桃露冰;另外,身穿開襟襯衫的駕駛人端坐在設備齊全、一塵不染的卡車上,帶來一種拾人牙慧的變種可樂——卡車可樂(不過它很快便被正牌的可口可樂取代),而販賣這種新商品的商人都是領帶系得整整齊齊的殷實紳士時,由於一時的愚蠢衝動,他很想當經銷商。妙醫師希望拿到德國UHU膠水的經營權,而不是販售我們這邊由松脂製成的黏膠(UHU膠水有可愛的小貓頭鷹商標,代表只要使用這種膠水,想黏任何東西都沒問題);或者想銷售取代我們傳統黏土皂的玩意兒,比如麗仕香皂,它發出的香味和外盒一樣污染環境。把這些商品擺進原本寧靜的店鋪後,—切似乎與之前沒什麼兩樣,然而他很快發現,自己不但無法再分辨時間,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不只他一個人被這些無趣、平凡的物品搞得心煩意亂,連他的商品也跟著苦惱——很像被旁邊鳥籠里聒噪麻雀吵得不得安寧的夜鶯——因此,他放棄成為經銷商的念頭。他開始變得冷淡、漠不關心,只剩老頭和蒼蠅才會造訪他的店鋪。他只持續囤積那些老祖宗時代才使用的傳統產品。

他就像那些因為狂喝可口可樂而發瘋失神,卻對此一無所知的人一樣,以為全國民眾都為可口可樂著迷,或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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