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篇 大竹英雄

這屆擂台賽日方的擂主是大竹英雄。在我步入棋壇的時候,正當他的黃金時代,那時,他和台灣的林海峰同時稱雄日本棋壇,人稱「竹林時代」。

他是已故巨匠木谷實的學生,在晚期的木穀道場里,他既是加藤正夫、石田芳夫、武宮正樹、趙治勳、小林光一等人的大師兄,又是他們的小先生,所以輩分很高。在他的圍棋生涯中,一共獲得過二十八個冠軍,這個數字僅次於坂田榮男。另外,他還有「快棋之神」、「美的大竹」的美稱。他的譜我是打過不少的。

今年大竹已經四十五歲,雖說已過了他的高峰期,但棋藝相當成熟。

目前依然保持著「鶴勝戰」和「NEC杯」兩項快棋賽冠軍。而後一項,是在接連戰勝了林海峰九段和擁有「名人」、「十段」、「王座」三項冠軍稱號的加藤正夫後取得的。這一切足以說明大竹的實力。

但不用諱言,在此之前我對他的印象不好。他曾說過和中國棋手分先他是不下的,下就得讓先,狂得不得了。實際上也真是這樣,跟陳祖德是讓先,跟孔祥明是讓兩子,他都贏了。這次日本棋院請他挂帥,他說他是拿鞭子的角色,意思是只鞭策別人,自己根本不用出場。在我連勝幾名日本棋手之後,他也不再提拿鞭子的事了。他還把你當成大高手,經常來請教你。後來經過長期接觸,我發覺他就是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那時中國圍棋水平低,難怪被人家看不起。就是讓先,你也贏不了人家嘛!現在不同了,我在東京戰勝酒井猛之後,他把我帶到一家超級市場,非要送我一套西裝不可,並說要是武宮正樹在,也會送我一套的。這套西裝很貴,價值十萬日元,相當一千多美元,說明他對你的尊重。這種尊重是贏得的,因而也是真誠的。

去日本前的一天晚上,彭真委員長把我約到他家。

1987年4月28日,我們再一次東渡日本。一上飛機,空中小姐便認出了我,機長便把我請進了頭等艙,而且領我去駕駛艙參觀。這可是在飛行途中啊,那裡本來是絕對不允許他人進去的。但是他們對我說,你到這裡來看看天空,看看大海,對你下棋也許有幫助。

在駕駛艙看天空和在舷窗里看到的真是大不一樣。天空遼闊,大海浩渺,心胸不覺為之一振,好像也隨著擴展開來。

到東京的第二天,旅居日本的華僑盛毓度先生便請我們去吃飯。盛先生是清末開辦洋務的著名大臣盛宣懷的孫子,當年已經七十五歲,也是一位圍棋愛好者。盛先生也一直想為祖國的圍棋振興做點貢獻。他曾經辦過一個「留園杯」。因為他是蘇州人,在日本開的飯館便取名「留園」。「留園杯」辦了幾次,每次都邀請中國的優秀青年棋手去參加,但我們的成績使他失望,杯賽也就停了。

我們來到飯店時,只見盛先生穿著長袍馬褂在門口等候。這種服裝在國內我從來沒見人穿過。據說旅居在海外的老華僑,每逢盛大節日,或過生日,便穿起綢緞做的長袍馬褂,以顯示一種民族自豪感。這種感情我們在國內有時反而感覺不到。

吳清源先生也出席了宴會。中日圍棋擂台賽每有大的活動,他都前來參加,對祖國的棋手他是懷有很深的感情的。在宴會上,他為我分析了大竹的棋路,他說:「大竹的棋雖然下得很厚,但往往會實地不足。」接著又鼓勵我說:「這次你要是再贏了大竹,就是世界第一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希望你不要功虧一簣。」

我打完「世紀之戰」以後的輕鬆感,現在是一點蹤影也沒有了。雖然我來日本之前,收到的無數信件,幾乎都是鼓勵我放下包袱,說我即使輸了也是民族的英雄。但我明白,我要是真的輸了,我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

4月30日,比賽在日本棋院對面的一家私學會館裡舉行。因為這天是日本棋院的對局日,所有的對局室都有比賽。我想,這也許是借口,真實的目的和我們一樣——輸多了,換個地方討討吉利。

賽前十分鐘,我和大竹英雄先後走進對局室。這天我穿著他上次送我的西裝,我指指衣服向他表示感謝。他問西裝合適嗎?我說希望這套西裝能給我帶來好運。他也感謝我回贈的禮品,並說禮品里有樣東西,他不知是幹什麼用的。我說,那些禮品都是孔祥明買的,很抱歉,我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

寒暄一陣後,裁判請我們入座。此時離開賽還有三分鐘,我便閉目運氣,做我那「三腳貓」的氣功,目的是想使自己放鬆下來,進入角色。

離比賽還有十幾秒了,大竹突然問裁判:「我是拿白棋嗎?」那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把我嚇了一大跳。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執白還是執黑嗎?聽說在這之前,他曾對人表示,什麼棋都可以輸,就是這盤棋不能輸。他會沒有準備?不知自己執黑執白?看來他比我還要緊張呀!

這盤棋開局大家下得都很快,到中午封盤時,已經下了七十七手棋。

創了擂台賽上午進度最快的紀錄。

下午比賽更加激烈。大竹為了取得實地的平衡,不惜置一大塊棋的生死於不顧,採取了寸土必爭的方針。我經過長考,決定去吃那塊棋。結果被他頂住了,在邊上揩油,他也不給。在這種情況下,我手軟了,下了幾步軟著,局面出現危險。

在觀戰室中,一些日本棋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武宮判斷說:「白有望。」而中國的棋手都很緊張。

我原來和孔祥明約好,下午兩點出去吸氧,可是盤面上的緊張形勢,使我忘掉了時間,忘掉了預先的約定。

孔祥明一直在對局室門口等我,總不見我出去,也不知裡面的情況,急得要命。剛好羅建文出去,她便讓羅建文再進來,給我做個吸氧的手勢。

羅建文進來後,便用雙手捂住鼻子,並有意發出深呼吸的聲音。這我哪能聽得到。每次對局,對手坐在我對面,有什麼動作,自言自語些什麼,我都聽不見也看不見,更何況他還坐在旁邊離得較遠的地方,我就更不會去注意他了。

直到下午四點,我去廁所,在門口撞著劉小光,只見他提著個氧氣瓶站在那裡,我才忽然想起,我早該吸氧了。這時我還很得意,沒覺得有什麼走得不對的地方。

吸完氧回去,我的確心明眼亮了許多,這才發現自己的形勢有些不妙了。我冷靜算了算,優勢雖沒有了,但也不見得就輸,大概是半目勝負的局面。我開始頑強地與對方拼搶實地,把優勢又一點一點奪了回來。

可是在第二次吸氧前,我又下了一步錯棋,讓對方吃了我三個子。我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當時我以為這盤棋我輸定了。但是又一想,不管怎麼說也得下完,不能就這麼認輸呀!於是我又重新進行了一下形勢判斷:雖然在這個地方我損失這麼大,但是在其他地方我還能找回來一部分,也就是說在盤面上二者必得其一,這樣得失相差還不是太多,損是損了,但損得有限。而且我也沒想到我原來的優勢有那麼大,即使損了,也還不至於就輸。我再一點空,這時盤面上仍多七目,只要不出毛病,應該贏一目半。我馬上鎮靜下來,並不斷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看錯了。

此時,在日本棋院二樓大廳里,開始了掛盤講解。大廳里座無虛席,走廊里也擠滿了人。據日本朋友說,比「棋聖戰」七局挑戰賽的場面還要壯觀。擔任解說的武宮認為,現在的局面,是白勝兩目半。話音剛落,全場就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那時候的氣氛真是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本來那屋裡不怎麼熱,可我感到其熱無比,渾身是汗,衣服都貼在身上,到後來涼颼颼的。我想再吸一次氧,可是讀秒了,一分鐘一步棋,我怕超時判負,沒敢去。

大竹還有半個小時。不過他也開始頻頻長考,嘴裡不停地叫著「不明白」、「不明白」。後日本報紙說,大竹的脖子,整個都是紅的。

這盤棋真是下得緊張激烈極了。日本報紙說這是一場「血的戰鬥」。

在中國,有一部圍棋名著叫《血淚篇》,其實,那種對局比起這兩國交兵來,嘔心瀝血的程度差遠了。這局棋一共下了七個半小時,三百二十多手,到後來,棋盒裡的子都下沒了。

真是托陳老總在天之靈,這盤棋又贏下來了。

當最後一張棋譜送到武宮手中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是這樣?」可棋譜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黑兩目半勝。「啪」的一聲,教鞭從武宮的手上滑了下來。

場內鴉雀無聲,人們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結果驚呆了。

有人問武宮,是不是因為獎金少,引不起日本棋手的興趣?武宮回答說:「完全不是,這次比賽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名譽。」接著他又說:「不要責備大竹,我要負很大的責任。」

接下來的晚餐會上,氣氛相當熱烈。郝克強團長對日本朋友的款待表示了感謝。接著,他向日本朋友贈送了禮物——圍棋領帶。另外還贈送給大竹英雄一套線裝本的中國古譜《忘憂清樂集》。大竹在講話中說:「我今天的棋下得不好,下次跟聶先生下棋,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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