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篇 國家集訓隊

凡是喜歡上圍棋的人,此生便再難與圍棋分手,更不用說那些曾經從事過這項運動的專業棋手了。所以在第三機械廠,陳祖德他們雖然已是工人,但每天的「手談」是絕對不可少的。在他們中間,除了陳祖德被公認為「霸主」外,其餘「各路諸侯」都是「雄踞一方」,互不相讓。「文革」後期,我從東北農場回到北京,為了下棋,也加入到他們這個小群體中。等我這個生力軍加入後,這場「爭霸戰」更加激烈不說,還平添了幾分「驚險」。

最初,諸位國手並未將我放在眼裡,幾度交手後才感到,不施展出點「畢生絕招」就難以取勝,不由得緊張起來。對於以陳祖德為首的這些早已蜚聲棋壇的國手來說,他們之間的爭鬥,勝雖欣喜,敗亦不丟面子,可和我這個無名之輩對弈,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萬一輸了,傳將出去那還了得,因此每逢與我下棋總是全力以赴,妙著紛呈,常常把我殺得汗流浹背。回憶起來,當時下棋的激烈、緊張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現在的全國正式比賽。

藤澤秀行曾強調過,成為優秀棋手的一個重要條件是:棋手在十五歲至二十五歲期間,要有一個激烈競爭的環境。木谷門下為什麼湧現出眾多的一流棋手,關鍵就在於創造了這個環境。我認為秀行先生的見解完全正確,正因為我在二十歲時就和陳祖德等著名棋手終日廝殺,所以才有可能進入一流棋手的行列。

那時我白天拚命下棋,晚上再把白天所下的棋擺出來反覆研究,直至深夜。有時思路一鑽進棋里,我就會忘記一切。比如下完棋騎車回家,常常因為腦子裡還在苦苦思考棋里的變化,不是闖了紅燈就是騎錯了路。漸漸地,我驚喜地發現,除了陳祖德,我對其他幾位國手已經略佔優勢了。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嘔心瀝血,趕超日本」的宏遠目標,在我心中形成了。

1973年的春天,發生了一個決定我一生命運的大事。由周總理提議,鄧小平副總理批准,中國國家圍棋隊重新組建了。我榮幸地被選入由三十多名全國各地的高手組成的集訓隊,從此掀開了我圍棋生涯的新篇章。

1972年至1973年是我學習圍棋最狂熱的時期。那時我下起棋來幾乎從來不感覺到累。集訓隊的訓練安排是很緊張的,一周至少要下三四局(訓練比賽),對有的棋手來說,三四局正規比賽已經相當累了,但遠遠滿足不了我的需要。除了訓練比賽,我把全部的業餘時間都用來下棋,星期六都不回家,只要有人奉陪,我能從早上一直下到深夜。這種「車輪大戰」

往往使許多集訓隊員招架不住,不得不中途休戰。

當時,集訓隊里的高手們最怕被我纏住下棋,因為一下起來,他們贏了,我自然不肯放他們走;輸了,他們自己又不甘心,所以經常是下個沒完沒了。以至於一到周末,諸位國手便對我「敬而遠之」,晚飯後立即逃之夭夭,唯恐被我纏住而不得脫身。我敢肯定地說,那一時期我下棋的局數之多,超過任何三名集訓隊員加起來的對局總數。

那時資料很少,有些棋譜很晚才能來,如能得到一個日本的最新棋譜,那簡直如獲至寶,往往能擺上一個通宵。這種拚命式的努力當然也得到了報償,在集訓隊的內部比賽中,不是陳祖德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陳祖德第二,我們兩人的棋明顯比別人高出一塊。

在集訓隊我的成績不錯,可在與日本棋手的對局中,由於沒有比賽經驗,我發揮得很糟。

1973年夏天,以坂田榮男為團長的日本圍棋代表團來華訪問,這是自從文化大革命中兩國圍棋界中斷往來後,日本圍棋的第一個訪華代表團。

代表團陣容強大,團長坂田榮男正在鼎盛時期,團員中有加藤正夫等人,都是活躍於日本棋壇的一線棋手。

當時我是沒有資格和坂田下的,我太年輕了,日本人也不知道我,可按實際水平,怎麼也應該安排我和專業棋手下,實際上卻給我安排了個業餘七段西村修。即使這樣,頭天晚上我還是緊張得一夜沒合眼。這是在我的職業圍棋生涯中第一次碰到日本棋手,過去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比賽,所以不知道怎麼辦好,也不知怎樣才能放鬆下來。

當時集訓都住在工人體育場,我和陳祖德等六人住一個屋,我怕影響他們,於是深夜一個人跑到訓練室。訓練室還有一個人,是福建的黃梁玉,他第二天沒有比賽,不知為什麼也睡不著。我們打了個招呼,沒有說話。

我就坐在棋盤前發愣,也沒打譜,就像入了魔似的。一直坐到三四點鐘才回去,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

第二天同西村的比賽我執白輸了,一方面對西村「粗野」的下法不適應,另一方面我的狀態非常糟糕。輸棋後我痛苦極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嘗到失敗的苦果。

接著,賽場轉移到鄭州,這一次讓我和加藤下,這也是我的圍棋生涯中第一次和加藤交鋒。加藤當時是七段,比我的實力強,但我拼得很厲害,發揮得也還可以,儘管輸了,心裡是平衡的。

第三盤給我安排的是位二段的女棋手,雖然贏了,心裡反而不平衡,似乎我只能贏女的。從我在隊里的地位,給我安排這三個對手不太合理,顯然是對我不重視,實際上那時我在隊里的成績已經和陳祖德不相上下。

這次中日比賽我們大敗,不過那也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的整體水平。

近來,我偶爾翻看了一下自己在1973年的對局記錄,感到很有意思。

從棋風上來說,1973年的下法和我現在的下法頗有不同,那時我的棋純屬「力戰型」,愛好赤裸裸的拚鬥,總是開局就到處尋釁,一有機會便廝殺起來。打個比方,就像是拳擊比賽,對手一拳猛擊過來,我不閃不避,也向對方身上猛擊一拳,如此打法,自然是誰的拳頭有力,誰就佔便宜。而現在,我再碰到這種情況,就會首先考慮如何躲閃,保證自己不挨打,然後看準對方弱點再出拳,從棋風上看,就是變穩健了。不管說我現在的棋是「靈活型」也好,是「感覺型」也好,總之,過去那種猛打猛衝的下法,我已極少採用了,這也許是因為和日本高段棋手對局多了,受他們影響的緣故吧。

在日本成名的高段棋手中,屬於「力戰型」的較少,大都是講究先布好陣勢,佔據有利地形,然後再尋找戰機。表面看上去溫文爾雅,暗中卻在積蓄力量,就像馬拉松運動員,並不在途中某一段路上疾奔猛跑,而是均衡地分配著力量,為最後衝刺做準備。這種不露鋒芒的含蓄下法,日本稱之為「軟打」。我現在的下法似乎就屬於「軟打」一類,比起「力戰」來,我認為「軟打」更能顯示出一個棋手的技藝。

不過,並不是說「軟打」就一定比「力戰」更高明。就拿當代日本棋界「力戰型」的代表加藤正夫為例,他的「力戰」就讓日本的高段棋手叫苦連天,而且他多次獲得「本因坊」、「名人」的頭銜。我國棋手劉小光等也屬「力戰型」,同樣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可見,「力戰型」棋手也有其獨到之處。

我在1973年下的棋,不僅僅是「鬥力」,而且下出的著法都有一股「橫行霸道」的味道,別人雖覺得我的下法有些無理,但也無可奈何。唯獨碰上陳祖德我就傻了,因為他的力量比我大,也更加「霸道」。我這「小霸」碰上「大霸」,只有甘拜下風。

儘管如此,我在1973年確實下出了不少好棋,以我現在的水平來衡量,質量也都不壞。雖說那時的棋還不成熟,但從中表現出的強烈的進取心則是極為可貴的,遺憾的是,這種進取心,現在在我身上多少有些淡薄了。

1973年是值得懷念的一年。國家圍棋集訓隊的組建,標誌著中國圍棋事業的重新起步。作為集訓隊的一員,我也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的社會價值,恢複了做人的尊嚴。整整一年時間,我為有充分的對弈時間及高水平的對手而陶醉,除了下棋,似乎世上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可就在這時,我又遭到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

1974年4月,我的名字被列入訪日的中國圍棋代表團的名單。訪日比賽,這是多少棋手夢寐以求的事啊!可是就在我喜悅激動之時,突然傳來山河農場拒絕為我做政審的消息,我當時真的就像掉進冰窟窿一樣,涼透了心。

當初我進國家圍棋集訓隊是經過一切合法手續,並經農場總局同意了的,山河農場即使有抵觸情緒也無可奈何。我也有個錯覺,以為以後就是下棋了,不會再回農場了,也沒跟農場繼續彙報。其實我的一切關係、檔案還都在農場,我要出國必須經原單位進行政審,這正是我最感頭疼的事情。

果然不出所料,農場非但不給我做出國鑒定,還愣說我是「走後門」,嚴令我必須回去「抓革命,促生產」。他們也不想想,當兵可以「走後門」,上大學也可以「走後門」,圍棋是一種競賽項目,是要真水平的,這可怎麼「走後門」?真是沒文化!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的手裡,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悲。

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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