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3-1860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

我前一封信使你那麼快活,我為此感到高興!你終於明白甚至贊同了起初讓你不快的東西。嘿,大自然真是錯把你造就成婦女了。你是男性這邊的。你在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時,都必須永遠記住這點,而且看看你身上的女性因素是否佔了上風。詩有詩的樣子 。詩迫使人們永遠把我們看成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不考慮我們是大眾的一員,這樣我們才能被理解。——倘若有人說法國人的壞話,說基督教徒或普羅旺斯人的壞話,你是否會憤怒?還是別管你的性別吧,就像你不管你的祖國、你的宗教、你的故鄉一樣。我們應盡量成為精神,只有這種超脫能使我們得到人和事的更豐富更廣泛的認同。法蘭西是在各省消亡之後建國的。而人道主義感情也會在各國消亡的廢墟上開始產生。將來還會有某種更寬廣更高超的東西代替這種感情。——到那時,人會喜歡虛無本身,因為他感到自己是虛無的參與者:「我對墳墓里的蟲子說,你們是我的兄弟」等等。

在中世紀人們為公驢和母牛祝福,真棒。卑賤將變成智慧。在這方面,科學已走在前頭。為什麼詩不走得更快些?——應當永遠讓詩超過我們自己。

一八五三年九月二日

……

前天,我躺在床上幾乎看完了整整一卷拉馬丁的《復辟王朝史》(滑鐵盧戰役)。這個拉馬丁是怎樣平庸的一個人!他沒有理解走下坡路的拿破崙的卓越之處,也不理解巨人對打敗他的侏儒的狂怒。——裡面沒有激動人心的東西,沒有崇高的、生動的東西。與這本書相比,連大仲馬的作品都算得上雄渾、高超了。在描寫滑鐵盧方面,夏多布里昂儘管更欠公正,或者不如說更帶侮辱性,卻比他高明多了。——多麼可悲的語言!

為什麼拉伯雷的這句話老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非洲總帶來某些新東西」 ?我覺得非洲到處是鴕鳥、長頸鹿、河馬,黑人和金粉。

一八五三年九月十六日

我不可能再找到蒙田關於比科德拉米蘭多拉 的引語(這證明我對我的蒙田還不夠熟悉)。為此我得重讀而不是翻閱(因為我已經翻閱過了)《蒙田全集》。

薩芙 從愛琴海中的島嶼或曰群島的勒卡德岬角頂上跳進水裡。勒卡德是萊斯波斯島和小亞細亞陸地之間的一個小島(在士麥那海灣的岸邊)。如今,勒卡特位於一個叫阿德拉米特的海灣里(我不知道此處的古名)。至於薩芙,有兩個,一個是女詩人,另一個是妓女。頭一位出生於萊斯波斯島的米蒂利尼,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她把同性戀推進到完美的高度,被判與阿爾瑟 一道從米蒂利尼流放出去。第二位出生在同一個島嶼,但出生地是埃萊索斯。這一位似乎熱愛法昂。這個意見(而且是當代的,因為一般都把她們倆混為一談)是根據史學家寧菲斯的一句話:「埃萊索斯的薩芙熱戀法昂。」人們還注意到,曾寫過米蒂利尼的薩芙生平的希羅多德從沒有談到過這份戀情,也沒有談過自殺的事。

我總算又幹起來了!進展順利!身體各器官又復原了!別責備我綳得太緊,親愛的好繆斯,經驗告訴我,硬頂住有好處。任何東西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做什麼事都有犧牲。珍珠是牡蠣的疾病;文筆也許出自更巨大的痛苦。藝術家的生活,或者不如說一個待完成的藝術品,豈非酷似待攀登的大山?那是艱苦的旅行,要求頑強的意志!首先,你在下面看見高高的山峰。在雲端,它閃著純潔的光,它高得令人膽寒,而正因為如此,它才激勵你攀登。你起程了。然而,每走到一個平頂,山峰都在升高,天邊也在往後退,你遇到一個個懸崖峭壁,你頭暈眼花,你感到氣餒。天寒地凍,一路上,高原無休止的暴風雨將你的衣服撕去最後一塊布片。你永遠迷路了,顯然達不到目的了。此時此刻,你會考慮你經歷了多少疲憊,你看看你皮膚上的裂口會感到恐怖。但你只有一個難以抑制的欲求,那就是繼續往上攀登,攀登到頂,死了拉倒。不過,有時從天空刮來一陣風,在你頭暈目眩之際為你展現出數不清的遠景,無垠的、美妙的遠景!在你下面兩萬尺的地方,你看見了人,一股從奧林匹斯山吹來的微風充盈著你寬廣的胸膛,於是,你會把自己看作巨人,整個世界都是你的底座。接著,又起霧了,你繼續摸索著,摸索著前進,在攀登懸崖時擦傷了指甲,在寂寞中你哭了。那又何妨!讓我們死在雪地里,讓我們在慾望的白色痛苦裡,在思想急流的汩汩聲里死去,臉朝向太陽!

今晚,我工作時很激動,我又開始流汗了,我又像往日那樣大聲唱歌了。

的確,《老實人》非常成功!太精彩了!多麼準確!是否有辦法既保持那樣的明確性又能更雄渾?也許不能。此書絕妙的效果無疑來自書中表達的思想的天然狀態。……

你有好多東西需要重讀,幹嗎還白花時間去重讀《格拉齊埃拉》?哎呀,那真是毫無理由的消遣!從這樣的作品裡什麼也得不到。必須堅持飲源頭的水,拉馬丁卻是個水龍頭。《曼依·萊斯戈》 最強有力的地方是它感傷的靈氣,是它描寫情慾的逼真,這種逼真使兩個主人公那麼真實,給人以那樣的好感,顯得那麼可敬,儘管他們倆都是騙子。這本書,是心靈的大聲吶喊;書的結構也非常巧妙。多麼文質彬彬的筆調呀!而我,我喜歡更刺激的、更生動的東西,我發現所有第一流的作品都徹頭徹尾屬於此類。它們的真實性是極明顯的,情節得到非常充分的開展,具有更豐富的與主題有內在聯繫的細節。《曼儂·萊斯戈》也許在二流作品中首屈一指。與你今晨的意見恰恰相反,我認為寫任何題材的東西都可以引起大家的興趣。至於用這些題材是否能創造美,我想,起碼在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我對此把握不大。維吉妮 之死寫得非常精彩,但還有多少人的死也很激動人心(因為維吉妮的死亡是異乎尋常的)呀!讓人讚歎的,是她從巴黎寫給保爾的信。每次讀這封信,我都感到心碎。我可以預先肯定,讀者哭我的包法利大媽之死准沒有哭維吉妮之死傷心。然而,與後者的情人相比,大家更會為前者的丈夫而哭泣,我毫不懷疑,那是由屍體引起的。它必定會老跟著你。藝術的首要品質,它的目的,是幻覺。感動(要使人感動往往需要犧牲一些詩意的細節)完全是另一種東西,而且層次較低。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節劇時曾哭過鼻子,而歌德卻從沒有讓我的眼睛濕潤過,除非為了讚歎。

一八五三年九月三十日

……

怪事,人在生物進化系統往上升,他的神經官能,即受痛苦的能力,也隨著提高。那麼受痛苦和思考是否一回事?無論如何,天才也許只是對痛苦的提純,即通過我們的心靈對客觀事物極全面極敏銳的洞察。無疑,莫里哀的悲哀來自人類的全部荒唐行為,而且他感到自己也未能倖免於荒唐。他為迪亞法呂斯們和答爾丟夫們 而痛苦,因為他們通過他的眼睛進入了他的大腦。我設想,那維羅納人 是否連續不斷地浸透了各種顏色,如同一塊布料不停地被投入染坊沸騰的染缸里?一切東西出現在他面前時色調都誇大了,所以會引起他下意識的注目。米開朗基羅說,大理石見他走近它們會發抖。可以肯定的是,是他自己走近大理石時會戰慄起來。對這個人來說,所有的大山都有靈魂。群山天然互相對應,好比兩個相似的因素互相感應。但這種現象應當在山與山之間造成(不知在哪裡,以什麼方式造成)一條條的難以想像出類型的火山帶,使可憐的人類作坊劈劈啪啪爆炸開來。

我現在幾乎寫到選民會 一半的地方了(這個月我寫了十五頁,但還沒有寫完)。是好還是壞?我不知道。對話多困難呀,尤其在你想把對話寫得有個性時!通過對話來描寫,而且要求對話始終同樣生動、準確、高雅而又平常,這太殘酷了!我不知道有任何一個人能在同一本書里做到這些。必須用寫戲劇的筆法寫對話;用寫史詩的筆法敘事。

今晚,我又根據一個新提綱寫我那該死的一頁——摺紙彩色燈籠了 ,為這一頁我已經寫了四遍。真夠讓人撞牆撞個頭破血流!是描寫(用一頁的篇幅)一群人對一位仁兄的狂熱崇拜越來越升溫,這位仁兄在市政廳門前接連擺放了許多隻摺紙彩色燈籠。必須讓大家看到群眾又驚又喜,大叫大嚷;而這一切都不得「漫畫化」,也不應有作者的思考。你說,你有時為我的書信感到驚異。你認為那些信寫得很好。好漂亮的玩笑!我寫信,是寫我之所思。然而,想別人之所思,讓別人說話,兩者有多大的區別!比如,此時此刻,我剛讓人看到在一次閑聊中出現的一個傢伙,此人應當是個老好人,同時又很平常,有點流氓氣,也有點自命不凡!而透過這一切,必須讓人看見他在步步進逼。此外,在寫作中體驗到的所有困難都來自缺乏條理。我現在就認定這一點。假如你拚命尋求某個句子結構或某個表達方式而不得,那是因為你沒有構思。形象,或者腦子裡非常明確的觀念,必定會把字詞帶到你的紙上。後者產生於前者。構思周全的東西,等等 。

我此刻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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