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2-1853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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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焦急地等待著《農婦》,不過你也別急,慢慢來。這會有益處的。所有的理髮匠都眾口一詞說,頭髮越梳越亮。文筆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其有聲有色。因為你,我昨天重讀了《沉思的山坡》 。嗨,我可不同意你的意見。濤寫得非常有氣派,但表現力有點弱,也許是詩句脫離了主題的緣故?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言辭表達的;如果說思想沒有限制,藝術可是有限制的。尤其在純精神領域,筆不可能走得很遠,因為造型能力永遠無法表現腦子裡沒有想清楚的東西。我馬上要讀英文版的《湯姆叔叔的小屋》 。我承認,我對這本書抱有對它不利的偏見。單靠文學價值根本得不到它那樣的成功。當導演的某些才能和語言的大眾化與面向當今情緒和現時問題的技巧結合起來時,成功可以走得很遠。你是否知道如今什麼東西的年銷售量最高? 《福勃拉斯》和《夫妻之愛》 ,兩部愚蠢的作品。倘若塔西佗復活,他的作品也許還不如梯也爾的作品賣得多。公眾尊敬有半身雕像的人,但並不大熱愛他們。大家對他們有一種約定俗成的欽佩,如此而已。有產者(即是說今日的整個人類,包括人民)對待古典的東西有如他們對待宗教:他們知道那些東西存在,如不存在,他們會生氣;他們明白那些東西在遙遠的過去有過用處,但如今全不利用它們了,而且覺得它們很礙事,就這樣。

我讓人去閱覽室借了《帕白瑪修道院》 ,我要仔細讀一讀。我熟悉《紅與黑》,我認為這本書寫得不好,而且人物性格和意向都令人費解。我完全知道,風雅之士不同意我的意見,但風雅之士的等級集團畢竟是一個怪集團:他們有自己的聖人,但誰也不認識那些人。是那位仁慈的聖伯夫讓這事時髦起來的。在一些社會精英面前,人們欽佩得五體投地,在一些只被勸告默默無聞呆著的天才面前亦復如是。至於貝爾 ,在我閱讀了《紅與黑》之後,真不明白巴爾扎克怎麼會對那樣一個作家有如此的熱情。說到閱讀,星期天,我和布耶不會不讀拉伯雷的書和《堂吉訶德》。那是怎樣難以抗拒的書呀!你越出神地欣賞,它們變得越高大,猶如看埃及的金字塔,你最後幾乎會感到害怕。《堂吉訶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沒有技巧,是幻想和現實持續不斷的融合,這種融合使書變得非常詼諧,非常有詩意。在他們旁邊,其餘的人顯得多麼矮小!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上帝!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

我工作得不錯,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毅力,但表達自己從未體會過的東西是很困難的:必須作長時間的準備,並絞盡腦汁,以求達到目的,同時又不越過界限。情感的銜接使我痛苦萬分,而這本書中的一切都取決於此;因為我主張既可以同各種思想玩遊戲,也可以同各種事實玩遊戲,但要做到這點,必須是一種思想引出另一種思想,如同從一個瀑布流到另一個瀑布,還必須讓那些思想如此這般把讀者引到句子的震顫當中,引到隱喻的激奮情調里。當我們再相見時,我可能已進了一大步,那時,我的心會充滿愛,我會自如地把握主題,這本書的命運也就鐵板釘釘了。但目前,我認為我正在經過險關隘道。每當我暫停工作時,我都會想到你那美麗善良的臉龐在我作品完成時的表情,就好像在休息時間一樣。由此看來,我們的愛情乃是一種書籤,我預先把它插進書頁之間,夢想著無論如何也要達到那裡。

我對這本書緣何比對別的書更憂心忡忡?是否因為這偏離了我一貫的寫作手法,而且對我來說,反而到處是巧計,是詭計。寫這本書將一直是我的一次激烈而又長期的智力鍛煉。這之後,總有一天我會擁有我自己的主題,擁有出自我內心的提綱,你等著瞧吧,等著瞧吧!今天我已讀完佩爾西烏斯 ,我準備馬上重讀並作筆記。你現在一定在讀《金驢》,我等著聽你的印象。

……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這一刻,我好像驚駭萬分,我之所以給你寫信,也許是為了避免形影相弔,猶如人們在夜裡感到害怕時點上燈。我不知道你是否會理解我,但這的確很滑稽。你看過巴爾扎克的一本名叫《路易·朗貝爾》的書嗎?我在五分鐘之前剛看完;這書像炸雷一般讓我驚駭。故事寫一個人因苦苦思索無法捉摸的事而變成了狂人。這故事用千百個釣魚鉤把我緊緊纏住了。這個朗貝爾幾乎就是我可憐的阿爾弗雷 。我在裡面找到了幾乎是我們當時說過的原話:兩個中學同學的幾次閑聊正是我們聊過的,或類似我們聊過的。其中一個故事談到手稿被同學竊去,還有學監的思考(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事)等等。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談到過一本空想小說(提綱)嗎?那裡面有一個男人由於思索過度最後產生了幻覺,幻覺終了時,他朋友的幽靈出現了,那是為了對前提(世俗的、明確的)作出結論(理想的、十全十美的)。好,這個構思在那裡都顯示出來了,而這本小說《路易·朗貝爾》正是它的序言。小說結尾,男主人公想通過某種神秘的狂癖閹割自己。我十九歲時,在巴黎十分煩悶,我當時就曾有過他這種強烈願望(我將來會指給你看,在巴黎維維安訥街有一家小店鋪,有一天晚上,我就抱著這個強烈而急切的願望在那家店鋪門前停下),我那時有整整兩年沒有見過女人(去年,我對你談到我進修道院的想法時,就是這個老根源在對我起作用)。人會遇到這樣的時刻,這時他「需要讓自己痛苦」,他需要恨他的肉體,他需要往自己臉上抹污泥,因為誰都覺得污泥令人厭惡。若沒有對形式美的酷愛,我也許會成為一個神秘主義者。除了這些,你再想想我多次發作的神經紊亂,而神經紊亂只不過是思想和意象不由自主的傾斜而已。那時,心理因素從我身上跳出來,意識和生活中的感覺一道消失了。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麼叫死。我經常清楚感到我的靈魂出竅,猶如人們感覺到血從傷口流出來。這部怪書讓我想阿爾弗雷想了一整夜。我在九點鐘醒來,然後又睡著了。於是我夢見了拉羅什-居庸城堡 ,城堡恰巧坐落在克魯瓦塞 背後,真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發現這點。家人叫醒我,送來了你的信。莫非是你那裝在郵差盒子里的信走在路上時,從遠處把拉羅什—居庸的念頭送給了我?你附在念頭上來到了我身邊。莫非是路易,朗貝爾在夜裡呼喚過阿爾弗雷?(八個月前,我夢見獅子,我正在做夢時,一艘船載著一些供展覽的動物在我窗下經過。)啊!有時人會怎樣感覺自己接近瘋狂,尤其是我!你知道,我對瘋人是有影響力的,他們多麼喜歡我!我向你擔保,我現在很害怕,不過,坐到桌邊給你寫信時,一看見白紙我就平靜下來了。此外,一個月以來,即自從登陸 以來,我處於一種奇特的亢奮狀態,或者不如說震顫狀態。一個最小的想法快閃過我的腦子時,我都會有人們走近豎琴時手指頭產生奇怪效應的那種感覺。

怎樣妙不可言的書呀!它讓我感到痛;我太能領會它了!

另外一個對照:我母親在巴爾扎克的《鄉村醫生》里指給我看(她昨天才發現)一個和我的《包法利夫人》相同的場面:對奶媽作的一次探訪。(我從沒有看過這本書,當時也還沒有看過《路易·朗貝爾》。)同樣的細節,同樣的效果,同樣的意圖;我倒不是自我吹噓,倘若我那一頁不是比他寫得好得多,別人一定認為是我在抄襲。如果迪康知道這一切,他會說我自比巴爾扎克,就像我自比歌德一樣 。從前,我挺厭煩一些人,他們認為我長得像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現在,情況更糟,是我的心靈像了。我能在各處再見到我的心靈,什麼都能把它給我反射回來。為什麼會這樣?

《路易·朗貝爾》跟《包法利夫人》一樣,從進中學開始寫起,其中還有一句話「完全相同」:正是在那裡講述了中學的煩悶,超過《遺書》談到的煩悶!

……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哦!終於來了!你的《農婦》,很不錯,相信我說的吧。我當時對你嚴格是有道理的。我確信你做得到。現在,構思無懈可擊,文筆雄渾剛勁。……我這裡只剩下幾個細節方面的批評。而且我懇求你,修改它們。別放過任何東西。修改本身就是件作品。你還記得沃維納格 那句名言嗎:「修改是大師們的釉彩」 不過在進一步談論之前,讓我緊緊擁抱你。我非常滿意。

作品的開頭極好,西北風裡的幾條狗,十分精彩,還有提燈、人,等等。但製作食用油寫得太長,說教太多;等我們談到細節時,我再對你說該在哪裡打住。

磨房祈禱寫得引人入勝;對冉的描寫,很好,但被一段不合時宜的抒情體給糟蹋了,而且這一段還割斷了情節,或者不如說中斷了敘述。在這段激情的結尾還有幾處稍嫌冗長。——流行病和機會使他成了掘墓人,除了幾個片語,寫得都很好。——結尾,完美,或近於完美。現在,我們來談論用詞。按我的習慣,我會毫不留情的。這對我的成功作用太大,所以我不能改變我的工作方式。我可憐的甜心,知道嗎,看見你採納我的意見而寫出這麼優秀的東西,我感到多麼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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