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迦太基城下

鄉間百姓或是騎驢,或是徒步,面無人色,氣喘吁吁,驚恐萬狀地逃進城裡。他們趕在蠻族部隊前面逃來。蠻族人三天之內便從西喀趕到這裡,要打進迦太基,血洗全城。

城門剛關起來,蠻族士兵就到了,但他們推進到海峽中間便在湖邊停了下來。

起初他們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敵意。有幾個人舉著棕櫚葉走近城牆。他們被亂箭射了回去,因為迦太基人都嚇壞了。

清晨和日落時分,常有些人沿著城根閑逛。尤其是一個矮小的漢子,全身嚴嚴實實地裹在斗篷里,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臉。他一連幾小時地注視著引水渠,神態那麼專註,一定是想使迦太基人對他的真實意圖作出錯誤判斷。和他一起的是個身材高大、光著腦袋的彪形大漢。

迦太基布下了橫亘整個海峽的防線:首先是一道深壕,其次是一道覆蓋著草皮的壁壘,最後是一道石頭砌就的、三十肘 高、分為上下兩層的城牆。城牆裡面,有可以容納三百頭戰象的象房,以及儲存象袍、象腳絆索和象食的庫房;還有能容納四千匹戰馬並貯存大麥飼料和鞍具的馬廄;以及能住兩萬名士兵,並且存放他們的盔甲和全部武器的兵營。第二層上塔樓聳立,塔樓開有箭孔,外面用鐵鉤掛著一面面銅盾。

這第一道城牆直接保衛著水手和染匠聚居的馬勒加郊鎮。遠遠可以眺見晾著紅帆的桅杆,以及後面一些曬台上的煮滷汁的土灶。

再後,就是迦太基城那些立方體的高大房屋,層層疊疊,像古羅馬圓形劇場似的排列上去。這些房子有石砌的、木板蓋的、鵝卵石壘的、蘆葦搭的、貝殼蓋的和夯土築的。廟宇的林木在這些五顏六色的房子堆積而成的山上好像一些碧綠的湖泊。錯落分布的廣場又在不同地方把這座山削平一塊;而無數縱橫交叉的街巷則把它從上到下分割開來。有三個老城區現在已合而為一了,但舊日的圍牆仍依稀可辨。這些殘垣斷壁像一些巨大的礁石東一處西一處地兀然屹立。還有大段大段發黑的頹垣,被花草埋住了半截,被傾倒的垃圾划上一道道寬寬的污痕。街道穿過牆洞,猶如河水在橋下流過。

位於比爾薩 中心的衛城山上,布滿了雜亂無章的建築。那些廟宇有著螺旋狀柱子,青銅柱頭、金屬帶層、天藍條紋的干石砌就的圓錐,銅質圓屋頂、大理石額枋、巴比倫式的牆垛,像倒置的火炬般尖頭向下的方尖碑。列柱廊一直通到三角形門楣下面;柱子間展現渦形裝飾;花岡石圍牆間以花磚隔牆。這一切都高低參差,半遮半露,奇妙而不可思議,令人感到歲月的嬗遞,好像是些被人遺忘了的古國的遺物。

在衛城山後的紅土地帶,通往馬巴勒海峽的公路穿過沿路的墳墓,由海濱筆直通向地下墓場。然後便是一些相距甚遠的、坐落於花園之中的寬敞宅第。那就是第三個城區梅加拉。這個新城區一直伸展到懸崖邊緣,懸崖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燈塔,每到夜間就大放光明。

迦太基就這樣展現在駐紮於平原上的蠻族士兵眼前。

他們遠遠地辨認出了那些市場和十字街口,爭論著神廟的所在地點。日神廟的地點在西西特會對面,金瓦為頂;麥加爾特廟在埃斯克姆神廟左邊,房頂飾有珊瑚枝;再過去就是月神廟,在棕櫚樹叢中露出銅質的圓頂;黑色的摩洛神則在蓄水池的下方,燈塔那面。在三角楣的角上、牆頭上、廣場邊,到處可以望見面目猙獰的神像,高大的、矮胖的、肚子碩大無朋的、扁平異常的,張大嘴巴,伸開雙臂,手執鐵叉、鐵鏈、標槍。街道盡頭可以瞥見蔚藍的大海。這種景象使街道顯得格外陡峭。

街道上從早到晚擠滿喧鬧的人群:小男孩搖著鈴鐺在澡堂門前叫賣;熱飲店熱氣騰騰;鐵砧的響聲在空中回蕩;奉獻給日神的白公雞在平台上啼唱:送去屠宰的牛在神廟裡悲鳴;奴隸們頭頂籃子匆匆奔跑;柱廊深處走出來一個披著深色斗篷、光著腳、戴著尖頂帽的祭司。

迦太基的這種景象使蠻族士兵大為惱火。他們既羨慕又憎恨,既想毀滅它又想住在其中。可是在這三重城牆保衛之下的軍港里到底藏著什麼?而且在迦太基城後面,梅加拉城區的盡頭,比衛城更高的地方,還有哈米爾卡爾的府邸。

馬托的眼睛無時不在注視那座府邸。他爬上橄欖樹,手搭涼棚,向前傾出身子。花園裡空無一人,那扇有黑十字的紅門總是緊緊關著。

他圍著城牆轉了二十多遭,尋找進城的豁口。有天夜間,他跳進海灣,一口氣遊了三小時,游到了馬巴勒海峽腳下,想攀上海峽的峭壁。他磨破了指甲,膝蓋磨出了血,結果還是跌到海里,只好又游回去。

他的無能為力使他火冒三丈。他嫉妒藏匿著薩朗波的迦太基城,好像它是個佔有了她的男子。他那些歇斯底里的發作已經過去,代之以一種持續的、瘋狂的行動狂熱。他面頰火燙、眼神躁怒、嗓音嘶啞,在兵營里急促地來回踱步,或是坐在海岸上用沙子磨他那柄巨大的長劍。他朝著飛過頭頂的禿鷲射箭。他的這種心情化為憤怒的言辭爆發出來。

「讓你的怒火盡情發泄,像戰車一樣橫衝直撞吧。」史本迪於斯說,「叫喊、咒罵、破壞、砍殺吧。鮮血可以平息苦痛,你既然不能在愛情上如願以償,那就讓你的仇恨充分發泄,仇恨會給予你力量!」

馬托重新指揮起他的士兵,毫不憐惜地對他們進行操練。大家敬服他,因為他勇猛異常,尤其是膂力過人。而且他還有些神秘之處令人敬畏,大家都以為他在夜間和鬼魂交談。他的榜樣帶動了其他隊長,一個個也都勁頭十足,不多時就把軍隊管帶得紀律嚴明。迦太基人在家中就能聽見他們指揮列陣的號聲。最後,蠻族部隊逼近了城下。

要將他們聚殲于海峽上。需要兩支軍隊同時從後面對他們進行包抄,一支從烏提卡海灣盡頭登陸,另一支在溫泉山登陸。然而現在卻只有一支人數至多不過六千的神聖軍團,如何是好?他們若是向東轉移,則將會合游牧民族,截斷去克蘭尼的通道和沙漠地區的商業來往。若是往西撤退,努米底亞又會揭竿而起。況且他們遲早會因糧草匱乏而像蝗蟲一樣洗劫周圍的鄉村,富翁們都為他們豪華的別墅、他們的葡萄園和莊稼而惶惶不安。

漢諾提出了幾條對策,儘是些殘酷而又難以付諸實施的主意,例如每取得一顆蠻族人的首級便給予一筆重賞,用戰艦和攻城機械去縱火焚燒他們的兵營等等。他的同僚吉斯孔則主張發還欠餉。然而,由於他頗得人心,元老們都對他心懷忌恨,生怕稍不留神造就出一位君主。他們惟恐出現君主政體,因而總是極力削弱這種政體的殘餘或者會導致這種政體死灰復燃的一切。

在防禦工事外面居住著一些來歷不明的異族人。他們以獵取豪豬為業,愛吃軟體動物和蛇類。他們常去山洞裡活捉幾隻鬣狗,晚上放進梅加拉城區的沙地上,讓它們在墓碑間亂竄,以此作樂。他們那些用海藻和淤泥蓋成的小屋懸掛在峭壁上,像燕窩一樣。他們既無政府又無神祗,毫無組織,全身赤裸,又軟弱又兇狠。由於他們愛吃不潔凈的食物,迦太基人幾百年來一直嫌惡他們。一天早晨,哨兵發現他們全都走掉了。

元老院的有些成員終於下了決心。他們不戴項鏈,不系腰帶,穿著露出腳面的繩袢鞋,像鄰居串門一樣來到兵營,他們悠閑自在地走進去,與軍官們打招呼,或者停下來同士兵們談上幾句,說事情全都解決了,他們的要求將得到公平的對待。

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初次見到僱傭兵的營寨。他們原以為裡面雜亂無章,結果卻發現到處整齊肅靜,令人生畏。一道覆蓋著草皮的壁壘為部隊構成了能夠抵禦投石器轟擊的高大屏障。帳篷之間的小路灑過清水,他們從帳篷的開口處看見一些猛獸般的眼珠在暗影中閃著幽光。一捆捆標槍和懸掛著的全副甲胄雪亮如鏡,晃花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低聲交談著,生怕自己的長袍弄翻什麼東西。

士兵們要求供給糧草,答應以欠餉償付糧款。

迦太基人給他們送來牛羊、珍珠雞、乾果和羽扇豆,還有上好的鯖魚,這種鯖魚是迦太基運往各處商埠去出售的。可是他們卻不屑一顧地圍著出色的牲畜轉來轉去,嘴上把心裡垂涎的東西說得一錢不值,一隻公羊只肯出一隻肉鴿的價錢,三隻母羊只給一隻石榴的價錢。那些「愛吃不潔凈食物的人」自告奮勇擔任仲裁。硬說迦太基人在糊弄士兵。於是士兵們拔出刀來,威脅說要殺死賣主。

元老院的使節記下了每個士兵應發軍餉的年數,然而現在已無從核對當初究竟招募了多少僱傭兵。欠餉數額之高使元老們大為驚駭。他們必須賣掉庫存的所有葯菊,到各商業市鎮徵稅,才能籌齊這麼一筆巨款。僱傭兵會失去耐心,而突尼西亞已經站到了他們那一邊。富豪們被漢諾的怒火和他的同僚們的指責弄得暈頭轉向,趕緊要求那些認識一兩個蠻族士兵的居民馬上去拜訪他們,與他們重敘友情,向他們說些好話。這種信任關係或許能使他們平靜下來。

商人、文書、兵器工場的工匠,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地涌到蠻族士兵那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