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鄴城歲月 四、「自明本志好文章」

但是,田疇讓封事件還是讓曹操有所不安。他想到,會不會有一部分人對自己有看法,不明著說,而用不合作、不入仕、不受封來表達?

曹操心裡有點沒底,這件事又發生在赤壁失敗之後,時機相當微妙。建安十五年(209年)沒有發生大的戰事,曹操一直在鄴縣度過。雖然不打仗了,但他心裡一點都不輕鬆。

他心裡在打仗,但不太清楚那是一些什麼樣的敵人。

曹操相當苦惱。《求才令》頒布後,這種苦惱的心境仍然沒有得到排解,這倒不完全是由田疇事件引起的,而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曹操內心裡都存在著一些複雜而微妙的矛盾,在此時集中爆發了。

事情的核心,實際上是一個人,如何處理與這個人的關係,如何擺正自己與這個人的位置,下一步如何繼續相處,這些都像纏繞不清的枯藤一樣,糾結在曹操的內心深處。

有誰會讓曹操如此上心和傷神?這個人今年二十八歲,自身沒有任何實力,頂多算一介文士吧,但足以讓曹操感到頭痛和不安,因為他是當今天子、獻帝劉協。

曹操把劉協迎接到許縣已有十年了,當時劉協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眼看也快三十歲了。作為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劉協才是這個帝國發號施令的人,曹操是帝國的丞相,劉協是他的頂頭上司。

但這又是不可能的,先不說劉協有沒有這樣的能力、曹操有沒有這樣的意願,即使劉協敢幹、曹操願意,曹操手下眾多文臣武將也不會答應。跟著領導奔事業,領導的事業也就是大家的事業,同在一條船上就是命運共同體。韓馥的悲劇告訴人們:無論領導還是部屬,保守和退卻都是自殺行為。

但是,如果長期不能還政於天子,總會有人多想,而且種種跡象表明,有這樣想法的人數正在一天天增多,有的出於忠君的習慣認識,有的出於對曹操的不了解而產生的不理解,有的則別有用心。

自從南征張綉前曹操到許縣最後一次拜見天子,五六年過去了,曹操再也沒有見過天子的面,他以天子名義發布命令的事,都交給荀辦了。而最近以來,曹操交給荀辦的具體事項也越來越少了,更多的事情都由御史中丞郗慮出面辦理,御史中丞被稱為「副丞相」,既是曹操的助手,又是朝官的領袖之一,名義上更是荀的上級,由他出面辦理朝廷事務,也沒什麼不妥。

曹操把丞相府放在鄴縣,並安排梁習、董昭等人調集北方各州郡的人力、物料對鄴縣進行大規模改建,擺出了一副長期紮根在此的架式。但是,大家仍然會認為,丞相應該跟天子在一塊兒,曹操如果另起爐灶明顯缺乏先例,即使情況特殊,也必須給出一個說法來。

建安十五年(209年)冬天,獻帝下詔增加曹操的食邑。曹操目前的封爵是武平侯,武平是豫州刺史部陳國所屬的一個縣,這個縣侯是十五年前獻帝剛到許縣時下詔封賞的,當時曹操的食邑是一萬戶。

十五年來,在曹操的主持下不少人先後封侯,有的一再增加食邑,而曹操的武平侯卻一直沒有變過。在目前的爵位分封制度里,劉姓以外的人到了縣侯一級也就沒有了,如果再增加的話,就只能增加食邑數了,按說以曹操的資歷和實力,增加食邑是正常的。

不知是出於荀的想法還是郗慮等人的主意,或者是獻帝本人的意思,獻帝下詔在曹操原有武平縣一萬戶食邑的基礎上,再增加陽夏縣、柘縣和苦縣三個縣各一萬戶作為曹操的食邑,使曹操總食邑數達到四萬戶。這三個縣都屬於豫州刺史部的陳國,與武平縣相鄰,地理位置大體在如今的豫東地區,介於太康、柘城、鹿邑等幾個縣之間,其中苦縣是老子李耳的故鄉,與曹操的老家譙縣相距僅幾十里。

所謂食邑,就是享受封地內一定規模戶數的賦稅,這是一項可以世襲的政治和經濟特權。食邑一萬戶即「萬戶侯」,幾乎是人臣享有此項特權的極致,四萬戶的食邑規模在本朝歷史上屬於空前的。

面對這項榮譽,曹操卻不打算接受。十五年來他從未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曹操非常看中實際,對於這種沒有什麼特別意義、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進行攻擊的事,他當然不會做。

他讓手下的秘書們擬了一份上表進行推辭。這一點都不難,田疇為這些事剛剛上過好幾道表,有陳琳等大筆杆子在,這份例行公事的上表一定會一揮而就。但是曹操看了並不滿意,他不想總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他想換個寫法。

曹操本人就是優秀的文學家,他的文章和詩歌水平都很高,在曹操本人親自主持下,或者乾脆就是由他親自動的筆,寫下了這篇著名的《讓縣自明本志令》:

「我開始被舉為孝廉,那時候還年輕,自認為不是隱居深山獲得名望的人(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只是擔心被天下人當成無能之輩,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郡太守,建立政績,獲得聲譽,讓天下知名人士都知道我(使世士明知之)。所以我在濟南除殘去穢,整頓官場。不過,也因此得罪了宦官,又被當地強豪所恨,我害怕給家族招來禍患,於是稱病辭官。

「辭官之後我年紀還不大,環顧一同被舉為孝廉的人中,有人已經年滿五十了,還不覺得自己老,我自己心裡暗想,再過上二十年,等天下清平了,我才跟他們年齡相仿(內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所以我回到故鄉,在譙縣以東五十里的地方築精舍,想秋夏讀書,冬春射獵,在低洼之地,用泥土封住四面的牆以自閉(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斷絕與外界的來往。但是,這也不能如願。

「後來我應徵為都尉,又升為典軍校尉,想在討伐黃巾軍的過程中為國家立功,最大的理想是封侯、被拜為征西將軍,死後墓碑上刻著『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也就是這樣的志向了。不想卻遇到了董卓之亂,各地都大舉義兵,當時我本可以召募到更多的人馬,不過我常常提醒自己,不願意多招(是時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損,不欲多之)。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兵多了必然驕縱,與強敵相爭容易招來災難(所以然者,多兵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所以,汴水之戰我有數千人,後來到揚州募兵,也不過三千人,這是因為我本身的志向有限呀(此其本志有限也)。

「後來當了兗州牧,破降黃巾三十多萬。袁術在九江郡僭號,他手下人都紛紛稱臣,城門改名為建號門,袁術穿的衣服都按天子形制製作,兩個老婆爭當皇后(兩婦預爭為皇后)。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有人勸袁術即帝位,並公告天下。袁術回答:『曹公還在,我不敢這樣呀(曹公尚在,未可也)』。後來我討伐他,俘虜了他四個部將和不少人馬,讓袁術走投無路,最後病死(遂使術窮亡解沮,發病而死)。後來袁紹盤據河北,兵勢強盛,我考慮自己敵不過他,但為國家考慮,決心以義滅身,留取後世的英名。所幸打敗了袁紹,誅殺了他的二個兒子。還有劉表,自認為是宗室,包藏奸心,搖擺不定(乍前乍卻),佔據荊州坐視天下,我又消滅了他,天下於是基本平定。作為宰相,人臣所能達到的對我來說已經到頂了,已經超過了我之前所有的理想(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

「今天我說這些,好像很自大,實是想消除人們的非議,所以才無所隱諱。假使國家沒有我,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稱帝,多少人稱霸呢(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可能有的人看到我勢力強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事,恐怕會私下議論,說我有奪取帝位的野心,這種胡亂猜測,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寧。齊桓公、晉文公之所以名聲被傳頌至今,是因為他們的兵勢強大,仍能夠尊重周朝天子啊。

「《論語》說『周文王雖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說是最崇高的了』,這是因為他作為強大的諸侯仍能侍奉弱小的天子啊。從前燕國的樂毅投奔趙國,趙王想與他圖謀攻打燕國。樂毅跪在地上哭泣,回答說:『我侍奉燕昭王,就像侍奉大王您,我如果獲罪,被放逐到別國,哪怕死了,也不忍心謀害趙國的普通百姓,何況是燕國的後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殺蒙恬的時候,蒙恬說:『從我的祖父、父親到我,長期受到秦國的信任,已經三代了。現在我領兵三十多萬,按勢力足以背叛朝廷,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義,不敢辱沒先輩的教誨,忘記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閱讀有關這兩個人的書,都會被感動得悲傷流淚。從我的祖父、父親直到我,一直擔任皇帝的親信和重臣,可以說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經超過三代了。

「我不僅對諸位來訴說這些,還常常將這些告訴妻妾,讓她們都深知我的心意(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我告訴她們說:『待到我死去之後,你們都應當改嫁,傳述我的心愿,使人們都知道。』我這些話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所以這樣勤勤懇懇地敘說這些心腹話,是看到周公恐怕別人不相信,有《金》之書可以表明他的心跡。但要我就此放棄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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