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一定要搞到一萬二千法郎,不然的話,就永遠也見不到阿爾努太太了;到現在,他還念念不忘阿爾努太太。她可是他的一塊寶貝,是他的命啊!他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了整整好幾分鐘,心急火燎地,但是又為自己擺脫了那個女人的家而欣慰。

到哪兒去湊這筆錢呢?弗雷德利克很清楚,在短時間內籌到這筆錢很不容易,他如何努力都白費。能夠幫忙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即將娶的唐布羅士夫人。平日里,她的書桌上總堆著許多錢。他來到她家,毫不畏縮地說:

「你能否借給我一萬二千法郎?」

「你要做什麼用?」

他的秘密不想為外人知道,而她又很想知道;他堅決不告訴她,倆人爭執不下。最後,她說,如果不告訴她用這些錢做什麼用,她不會拿出一分錢。弗雷德利克的臉漲紅了,謊稱有個朋友拿了別人的錢,今天一定得還清。

「他是誰?姓什麼?他姓什麼?」

「杜薩迪埃!」

他跪倒在她腳下,懇請她不能對外人講。

「你還當我是外人呢?」唐布羅士夫人繼續說,「別叫別人誤以為你有罪。快起來吧!給,這是錢!祝你的朋友走運!」

他急忙來到阿爾努家。阿爾努沒在店裡。他可是經常住在天堂街的,他有兩個住所。

天堂街的看門人保證說,阿爾努已經有兩天沒回來了;而太太的事,他不敢亂講。弗雷德利克迅速地衝上樓梯,將耳朵支在鎖孔處。門總算開了。先生和夫人一塊逃走了。女傭不清楚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她已拿到了工資,已經準備離開了。

忽然,傳來一聲門響。

「是不是還有人在?」

「唉!先生,是風刮的。沒有人了!」

他索性回來了。去他的吧,這麼著急慌忙地逃掉了,一定有見不得人的事。

列冉巴和密涅奧是好朋友,或許從他那兒可以得到點消息。弗雷德利克租了輛馬車拉他到了蒙馬爾特區皇帝街,來到列冉巴家。

他的房子附近有個花園,包了鐵皮的圍欄門緊閉著。房前有三級台階,襯托得那堵白牆更高了。順過道走過去,能看見一樓的兩間房,第一間是客廳,許多衣服扔在傢具上,第二間是列冉巴太太的女傭們的工作間。

她的女傭們都認為她們的先生在干大事情,交際甚廣,是個無與倫比的人。每當他頭戴寬檐帽從過道中走過時,她們都深深地注視著他那冷冰冰的臉和那綠色的外衣,以至於忘記了自己該做的活兒。而且,他總是利用所有的空隙,順便誇獎她們幾句,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回到自己的家,她們老是認為自己可憐,因為他是她們的偶像。

但是,沒有人能比得上列冉巴太太對他的愛,她個子矮小,機巧聰穎,靠自己的手工作坊來養他。

莫羅先生剛報上自己的名字,她就馬上來跟他打招呼了,她早已從女傭的口中獲悉了有關他跟唐布羅士夫人的關係。她說自己的丈夫馬上就能回來;弗雷德利克走在她身後,還在不停地觀看屋內的擺設和那麼多的油布。於是,他到了一間像似辦公室的屋子裡呆了幾分鐘,這就是列冉巴平時抽空來思考事情的地方。

今天他對待來客的態度有所緩和。

他講起了阿爾努的事。有一位愛國人士,叫密涅奧,《世紀報》股份的一百股屬於他,從前做過陶瓷生意的阿爾努誘惑他,要他本著民主的態度,一定要撤換報社的主管和編輯部的員工。阿爾努還哄騙他,告訴他和自己將會在股東會議上受寵,叫密涅奧送他五十份股票,他將把股票再讓給朋友,會有人來支持自己的理論的。將來密涅奧不必為此事勞神,更沒有人來找事兒。假如事情進展順利,還可為密涅奧找個行政職位千千,薪金決不低於五六千法郎。於是密涅奧將股票交與阿爾努,但是阿爾努轉手就賣掉了股票,用這筆錢跟一個賣宗教用品的人合作。當密涅奧找他要錢時,阿爾努便推來推去的。當密涅奧性急時,就恫嚇他說,假如他拿不出股票或五萬法郎,他便狀告他詐騙財產罪。

弗雷德利克聽後很茫然。

「這還不算呢,」列冉巴說,「密涅奧這個人不錯,他只要求阿爾努先償還總額的四分之一。阿爾努應允後,還是玩了個手段。到前天早上為止,阿爾努一定得在當天償還一萬二千法郎,剩下的慢慢還清。」

「但是我可以出這些錢!」弗雷德利克說。

列冉巴靜靜地扭過頭來:

「瞎說!」

「真的!我都把錢拿來了,就在衣袋裡。」

「哎!您可真偉大!是個好人!但是,太晚了;已經告上法庭了,阿爾努也逃走了。」

「是他獨自走掉的嗎?」

「不是!還有阿爾努太太。在勒阿弗爾車站,有人遇見他們了。」

弗雷德利克的臉刷地一下子白了起來。列冉巴太太想,他是不是會昏倒。但是他忍住了,還沒有忘了問幾個與此事有關的事情。列冉巴對此事也很氣憤,他傷害了民主。阿爾努一向都是行為不軌,品質惡劣。

「一個蠢貨!他奢侈無度!追求美色葬送了他!我並不可憐他,倒是阿爾努太太跟他受苦了!」列冉巴一向讚美品行端正的女人,更敬重阿爾努太太,「這下子她可要吃苦頭了!」

弗雷德利克被他的憐憫心所打動,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力量,他禁不住拉緊了他的手。

「你都打聽到了嗎?」蘿莎妮問剛進屋的弗雷德利克。

他告訴她,自己沒有信心那樣做,便到大街上散散心,閑昭踺一會兒。

八點鐘吃飯時,兩個人都沒有講話,只是偶爾嘆口氣,又將菜盤子原樣端了回去。弗雷德利克飲了盅熱酒。他覺得自己徹底不行了,累壞了,完蛋了!他惟一能感覺到的,無外乎就是累。

蘿莎妮去看兒子的畫像。各種鮮艷的顏色,深的亂七八糟,讓人眼花繚亂的,構成了一個極其難看的、而又荒誕的東西。

還有,小孩的屍體已經很難看清楚了。在那淺紫色的嘴唇的對比之下,膚色更加蒼白了;鼻孔也小了,眼睛也陷進去了;枕著藍色的綢子枕頭,周圍堆滿了山茶花、紅玫瑰和紫羅蘭。這些都是女僕為他做的;她和女主人那麼真誠地為他做事。在壁爐上蒙了一塊花邊布。放了兩個銀色的蠟台,中間插了一束檉柳,角落裡的兩個花瓶中,燃著後宮的盤香。再算上那個搖籃,可以稱為神壇了。這使弗雷德利克想起為唐布羅士先生守靈的情景。

幾乎是每隔十幾分鐘,蘿莎妮就得掀開帘子,獃獃地看著她的兒子。她彷彿看到了幾個月後他蹣跚學步的樣子,也看見他在校園裡撐雙杠;看到了長到二十歲的樣子。她這許多幻想,似乎是她的幾個兒子,在一個個地離她而去了!極度的悲傷更突出了她的母愛。

弗雷德利克就那麼獃獃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直惦念著阿爾努太太。

她如今一定在途中,將臉貼在車窗上,遙望著從身邊消失掉的巴黎,也許,她現在正站在輪船的板上,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但是,這次輪船將把她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無法見到她了。忽然,他似乎又發現她出現在一家旅店的房間里,腳下堆著行李,破爛不堪的紙壁,被風吹得呼扇呼扇的破門板……那麼以後呢?她該怎麼辦呢?去教小學生,給闊太太做女伴,或者去做女傭?她需要忍受所有的疾苦。他無法預測她的將來,怎能不讓他焦慮呢?他應該早些阻攔阿爾努逃走,或者同他們一起走,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他不就是她真正的愛人嗎?但是他已經無法再見到她了,什麼都沒有了,再也找不回她了。想到這些他痛心死了;從一大早開始忍著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蘿莎妮看見他流淚了。

「啊!你也哭了!你也傷心嗎?」

「嗯!我傷心死了!……」

他將她牢牢地摟在自己懷裡,倆人一塊抱頭痛哭。

而此時唐布羅士夫人也很傷心,她趴在床上,手捂著臉,在哭泣。

原是奧林普·列冉巴在晚上來為她試第一件花袍子時,講述了弗雷德利克曾到她家去過,還想將自己的一萬二千法郎資助給阿爾努先生。

如此看來,她的這筆錢,是他想用來留住一個情敵的。

剛開始,她氣極了,打算像打發一個下人那樣將他趕走。但是她痛哭一場之後,卻又平靜下來了。她覺得還是應該忍一忍,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什麼也不說。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把那一萬二千法郎又帶給她了。

她希望他替他的朋友保留著這些錢,萬一再有急用呢。有關他朋友的情況,她問了很多。到底是誰令他干出這樣有失名望的事呢?當然是女人了!一定是女人將他引入歧途的。

她的愚弄搞得弗雷德利克很難堪。她的嘲諷使他非常慚愧。但是,讓他安心的是,唐布羅士夫人不會得知事情的究竟。

她還在一個勁兒地追問;到了第三天,她還問起他的朋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