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蘿莎妮對國民義勇軍失去了熱情後,反而比以前更加美麗動人了;弗雷德利克在她家裡消磨時光都成了習慣。

早晨,他們在陽台上度過一天中最好的時光。她穿著細麻布睡衣,光著腳踩在木屐里,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或者逗逗籠里的黃雀,或者給金魚加點兒水,或者用火鏟鏟鏟花盆裡的泥土,花盆裡長著一叢金蓮花,裝點著牆壁。然後,他們趴在陽台上,一起看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再一邊享受著陽光,一邊議論著怎樣度過夜晚。之後,他出去了兩個小時,接著,他們到一家劇院坐在前排看戲。蘿莎妮手裡拿著一束花,邊聽音樂,邊聽弗雷德利克在她耳邊談起的一些心事和風流韻事。有幾次,她們坐著馳來的敞篷馬車,到布洛涅森林去玩,散步到深夜,很晚才回去。最後,他們路經凱旋門,從林蔭大道回來,深深地呼吸著空氣,天上的星星閃爍著。路旁的一盞盞煤氣燈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就像兩串閃亮的珍珠。

每次他們出門時,弗雷德利克無一例外都得等她。她總要把系在下額的兩條帽帶調來調去,一遍又一遍;還要站在鏡子前,對自己莞爾一笑,欣賞一會兒,最後,她拉著他的手臂,讓他站在她身邊再欣賞一下鏡子里的形象。

「我們倆並肩而行,成雙成對,真是太好了!啊!可憐的愛,我真想一口把你吃了!」

現在,他成了她的一樣東西,她的私有財產。因此她的臉上總是容光煥發,並且一舉一動也更加慵懶,身體也豐腴可愛。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感覺她變了。

有一天,她告訴他一條不同凡響的消息:阿爾努老爺為他廠里一個從前的女工開了一個布店,並夜夜都留宿在她那裡,「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錢!上星期,還送了她一套紅木傢具!」

「你從哪兒聽說的?」弗雷德利克問。

「相信我,準保沒錯!」

詳情是她吩咐苔爾斐娜去探聽來的。她如此在意阿爾努,說明她依然很愛他!而弗雷德利克卻只回答她說:

「這關你什麼事?」

聽他這麼一說,蘿莎妮很奇怪。

「那個壞蛋還有我的錢沒還呢!看他養那些女人,不可恨嗎?」

之後,她很得意但又仇恨地說:

「但是,她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兒!他在外面還有三個情婦,這也好,讓他花完他最後一分錢,我才更快活呢!」

的確,阿爾努非常寬容那個波爾多女人,聽任她榨乾他的血汗。

他的工廠停止運轉了,所有的生意都處於蕭條階段。為了再一次重整事業,他開始打算開一個能演唱的咖啡館,只准唱愛國歌曲,要是閣員能贊助他一筆錢的話,這個咖啡館就能成為輿論中心,而且也會得到豐厚的利益。然而,因為政府領導人換屆了,這件事一下沒了著落。如今他又想開一家軍帽廠,但仍然沒有錢。

在他自己的家裡,他過得也不開心。

他的太太對他並不十分溫柔細心,常常大聲說他。蓓爾特 卻常在父親這邊幫腔,這種不和睦的的環境更惡劣了,家裡變得呆不下去。他總是很早出門,整天在外面逛來逛去,以便排遣憂愁,接著就在鄉村的小酒吧吃晚飯,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流連忘返。

很久沒見到弗雷德利克了,他生活中似乎缺了點東西。所以,有一天下午,阿爾努來到弗雷德利克家裡,請求他跟從前那樣時常去看看他,弗雷德利克應允了。

弗雷德利克害怕回到阿爾努太太那裡,似乎是自己背叛了她。可是不去吧又是很沒骨氣的表現,去吧,又沒有好的理由。但總要做出個了斷呀!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去了她家。

天空中飄著雨,他才走到茹弗魯瓦通道,一個又矮又胖的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在店門的燈光下向他走來。弗雷德利克看清這個男人是貢板,因為有一次這個演說家的建議曾讓俱樂部里的所有人開懷大笑。

他倚在一個頭戴輕步兵小紅帽人的肩上。那個人上嘴唇要長出下唇好多,臉色蠟黃,滿臉絡腮鬍子,他睜大眼睛,以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弗雷德利克。

很明顯,貢板認為和這個人在一起很有面子,因為他說:

「我給你引薦這個年輕人!他是我的好朋友靴子匠,是個愛國八七!咱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如何?」

弗雷德利克婉言相拒,貢板馬上對拉托的提案 大動肝火,說這是貴族的詭計。要結束這種場面,必須像九三年那樣鬥爭!接著,他探聽到列冉巴和一些聲名顯赫的人的消息,像馬斯林、桑松勒戈努、馬雷夏爾;還有一個叫戴洛立葉的,最近在特魯瓦截獲卡賓槍的事件中,受到了牽連。

所有這些對弗雷德利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只是貢板了解的也就有這麼多了。在離開弗雷德利克的時候,他說:

「呆會兒見,好不好?因為您歸屬那裡。」

「哪裡?」

「小牛的頭裡呀!」

「什麼小牛的頭裡?」

「別裝洋相了!」貢板邊說,邊在他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這兩個製造壞事的傢伙走進了一家咖啡吧。

十分鐘過去了,弗雷德利克已經記不得戴洛立葉了。他走在天堂街旁的一座房子前,看著三樓從屋裡透過窗帘的昏暗燈光。

隨後,他上了樓梯。

「請問,阿爾努在家嗎?」

「不在!但請進來吧!」女僕回答,並打開了房門。

「太太,莫羅先生來了!」

她站起來,臉色比衣服上桃花領子還要蒼白。她用發抖的聲音說:

「誰如此給我面子……來看望我……出乎意料?」

「是我,弗雷德利克,來看望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坐下來,又接著問:

「阿爾努現在好嗎!」

「好極了!但他們出去了。」

「噢,我知道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每晚出去散散心。」

「對呀!用了一天的腦子,應該放鬆一下。」

她還稱讚她的丈夫很能幹。聽到這兒,弗雷德利克很是不解,指著她腿上的一塊鑲藍邊的黑布問:

「您在幹什麼?」

「我為我的女兒縫一件上衣。」

「是呀!對了,她在哪裡?怎麼沒見她?」

「她住在學校。」阿爾努太太回答。

說著,她強忍著淚水,繼續做她的活兒,為了不至於太難堪,他隨手拿起一本《畫報》看。

「卡姆 的漫畫真有意思!」

「是的。」

接著,他們又沉默不語。

忽然一陣風吹拂著玻璃。

「真是怪天氣!」弗雷德利克說。

「就是的。您心腸真好,下這麼大的雨也來這兒!」

「噢,沒什麼的,我才不像有些人,一下雨就失約了。」

「什麼約會呀?」她天真地問。

「您忘了嗎?」

她猛然一驚,頭垂了下來。

他把手慢慢地放在她的胳膊上。

「您聽我講真話,上次您實在是讓我傷心透頂!」

她痛苦地說:

「可我是為我的孩子提心弔膽呀!」

她對他說了小歐仁的病情和她那天的心情。

「謝謝,謝謝,我不再懷疑了,我一直都愛您!」

「才不呢,又在撒謊!」

「為什麼?」

她神色冰冷地盯著他。

「你不記得了嗎!還有一位,您帶她到馬會上遊玩,她的畫像還放在您那裡!您的情婦!」

「好吧,我承認!」弗雷德利克叫著,「我承認,我是一個壞蛋,可你得讓我解釋,這是一種折磨呀。您明白嗎?」要說他為什麼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也是出於悲痛欲絕,就像有人自殺一樣。而且,他把自己以前的不公平待遇,也拿她當出氣筒,使她也很可憐。

阿爾努太太扭過美麗的臉龐,伸出手,於是,他們合上雙眼,全身心地沉醉其中,就像在搖籃里輕輕地、慢慢地柔情無限地擺動。之後,彼此靠近,互相凝視著。

「你真的認為我會不愛您嗎?」

她輕輕地,溫柔無比地回答:

「不,不是那樣!無論如何,我都清楚不會那樣的,總有一天我們之間的隔司都會消除的!」

「我也一樣,我天天都想見到你!真的是望穿秋水呀!」

「有一次,」她說,「在王宮裡,我從您身邊走過!」

「是嗎?」

他說那天在唐布羅士家裡看見她,他是多麼興高采烈。

「但那晚一出來,我又多麼恨你呀!」

「讓人心疼的孩子!」

「我的日子是如此地了無生趣!」

「我也同樣啊!——人總是要死的,要像一個做妻子和母親的樣去承受所有的苦悶、怨恨和恐懼,我對一切都沒有怨言,可惜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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