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突然,一陣急促的槍聲將他從夢中驚起,弗雷德利克沒有理會蘿莎妮的勸阻,非要去看個究竟。他朝香榭麗舍走去,因為槍聲是從那兒傳出來的。當他來到聖奧諾雷大街的轉彎處時,發現有幾名著制服的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嘴裡還喊著:

「走開!那兒不通向王宮!」

弗雷德利克一直跟在他們後面。他看到聖母升天禮堂的圍欄已經不見了。遠處的路中央,他發現了三堆石塊,一定是街壘的一部分,接下來還發現了碎玻璃片和一團團用來攔截騎兵的鐵絲網;忽然,從一個小衚衕里躥出一個千頭很高的年輕人,只見他臉色蒼白,一頭黑髮披散到肩頭,穿件豆綠色的緊身衣。他手持長槍,彷彿一個夜遊神,抬起腳跟,像老虎一樣飛快地逃竄著。隱隱約約還能夠聽到槍聲。

前一天晚上,用載重車拉來了從修女路的死人堆里找到的五具屍體,人民改變了行動戰略。副官們都雲集到杜伊勒里宮,摩萊 先生因為內閣會議而耽擱了,梯也爾要求重組內閣,國王正在思考著,最後將大權交予布約 ,其真正用意是來阻止他的指揮權。就在這個緊要時刻,風馳電掣般的起義開始了,他們有著很嚴密的組織,統一行動。有的人在大街小巷中大肆煽動群眾,發表演講;還有人到教堂去拚命地敲鐘。人們在製造炮彈,試著炮筒。路旁的樹木、公共便池、座椅、圍欄、路燈,所有的公共設施都被破壞了。清晨,巴黎的街頭巷尾都堆滿了街壘。槍戰停息了。來了許多國民警衛部隊做調解。但是到了八點鐘,調停失敗了。動用了武力和兵器,人民一共佔領了五個兵營,差不多佔據了全部的區公所和最有利的火力點。君主政權還未來得及搖晃就倒下去了。如今人民軍正在攻取水塔哨所,想去營救那五十名囚犯(事實上他們並沒被關在那兒。)。

廣場里站了許多帶槍的人,因此弗雷德利克只好站在廣場的進口處。聖托馬斯街和弗羅曼托街也有許多步兵。瓦盧瓦街道上有一個巨大的街壘。頂端飄浮著的煙火把街壘一分為二,很多人衝到街壘上,拚命地打著手勢;於是他們立即消滅了;然後又是槍聲響起。哨所也開足了火力,可是從外面看,似乎裡邊沒有人。窗戶上的橡木擋板,被子彈射得體無完膚。這個哨所有兩層,其中有兩間房屋,二層噴泉的小門,都被子彈打得一塊塊發白。房前的三級石階上還空著。

在弗雷德利克身邊,有一個頭戴希臘帽的男人,毛衣上拴了一隻彈藥袋,正在跟一個女人爭吵著。她告訴他:

「你一定要回來呀!一定!」

「不要你操心!」丈夫回答說:「你一個人看好房子吧!你回答我,我這樣做對不對?我一直在盡我的職責,一八三〇年,三二年,三四年,三九年!如今,又有戰爭了!我一定要去!你快走吧!」

看門的女人沒辦法,只好順從了丈夫,聽從了他們旁邊一個國民警衛軍士兵的勸說,這個士兵四十多歲,樸實的臉上留著一撮棕紅色的鬍鬚。他將子彈壓上膛,一邊跟弗雷德利克說話,一邊射擊,在這場動亂中顯出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宛若處於一個園藝家的天地中。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年輕人在討好他,希望能得到幾個雷管,好用來開動他的武器,他用的是「一位先生」送給他的不錯的獵用卡賓槍。

那個士兵吼道:「快藏到我身後去,你這是在送死吧!」

傳來了進攻的號角。四面響起了狂叫聲和勝利的歡呼聲。群眾中洋溢著一片勝利的喜悅。弗雷德利克被擠在人堆中,擠也擠不動,也有些被感染了,感到很有意思。受傷的倒在地上,戰死的也躺在地上,傷的不像傷了,死的不像死了。他似乎在看演出。

在巨大的洪流中,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個身著黑色服裝的老頭,坐在一匹配有絨布馬鞍的白馬上。他一手高舉一枝綠色的樹枝,一手捏著一張紙,在那拚命地搖曳著。可是,卻沒有人聽到他的話,他失望地離開了。

常備隊撤走了,只留下市衛隊固守哨所。一群勇猛的人們衝到石階上;他們被打倒了,又有一群人撲了上去;人們猛烈地撞擊著那鐵棒封住的門,直撞得地動山搖;市衛隊毫不讓步。於是人們拉著一輛堆滿乾草的四輪馬車,點燃後,將車子推到牆根。人們又運來了很多木柴、麥秸,還有一桶酒精。火焰在漸漸地升起,哨所里濃煙四起。連房頂的平台上,都燃起了大火,發出刺耳的聲音。王宮的二層樓上擠滿了國民警衛軍。子彈由廣場所有的窗口中射出來;子彈亂飛;噴池被炸開了,泉水混合著鮮血,流得遍地都是。人們在泥水中趿著,踏在衣服、軍帽和兵器上。弗雷德利克感覺到腳下軟乎乎的,低頭一看是一個穿灰軍衣的軍曹的手被踩到了腳下,他倒在那兒,臉朝下。市民們又蜂擁而至,把戰士們擠進了哨所。槍聲越來越密集了。酒館依舊在營業;人們常常進去抽一斗煙,喝杯啤酒,再接著回去戰鬥。一隻迷失了方向的狗在叫著,逗得人們大笑不已。

弗雷德利克險些被一個人撞倒,那人腰部挨了一槍,趴在他肩上,氣喘吁吁的。挨的這槍也許是對他瞄準的,他非常氣憤,正準備衝上去時,一個國民警衛軍擋住了他。

「這麼干有什麼意義!國王已經離開了。嘿!如果您不相信,就去看看好了。」

聽到這些話,弗雷德利克才安下心來。看起來校場還沒事。南特宮始終那麼孤立地站在那兒。它的後面有一排房屋,對面可以看到盧佛博物館的圓屋頂,還有那長長的木廊,以及那連著攤位和店鋪的荒涼地段,似乎都被煙霧吞沒了,混在遠處的嘈雜聲中。廣場的另一端,一束耀眼的光線穿過雲層照著杜伊勒里宮的正面牆上,將窗戶全都劃成了很多小白方塊。凱旋門旁邊,倒著一匹死馬。人們聚集在欄杆後邊在閑聊著。宮門打開了,衙役們站在門邊,叫人們進去。

樓下的一間屋子裡,放著幾碗牛奶咖啡。那些湊熱鬧的人說笑著就坐了下來;還有人站在那兒,其中包括一個馬車夫。他捧起一個裝滿砂糖的瓶子,忐忑不安地往周圍看了看,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連鼻子都伸到瓶里去了。樓梯底下,一個人正往本子上寫著自己的姓名。弗雷德利克從背後看出他來。

「嘿,余索內!」

「是我!」那人回答道:「我未經允許私自闖入宮中來了。這太可笑了,是不是?」

「走,我們上樓去吧?」

他倆進到了「元帥廳」里。名人的畫像都未破損,僅有布約的畫像的肚子被扎了個窟窿。他們手扶軍刀,背靠一門炮架,做出一種與周圍的氣氛很不相配的可怕的動作。這時大座鐘剛好指在一點二十分。

忽然,他們聽到了《馬賽曲》。余索內和弗雷德利克彎下身子扶著欄杆朝下邊看去,是群眾。他們朝樓梯奔來,光光的腦袋、頭盔、小紅帽、鋼刀和手臂,令人眼花繚亂,他們飛快地朝前沖,立即就被朝前涌動的人流所吞沒了。衝到樓上,民眾就分散開了,歌聲也戛然而止。

此時,聽到的是成千上萬個腳步聲,人聲沸沸揚揚。看熱鬧的民眾,都搶著去一睹為快。但是,因為人多太擠,常常有人用胳膊擠碎玻璃窗,或是一個花瓶、一座雕像被擠得摔到了地板上。地板不堪重負,發出輕脆的響聲,人人都紅光滿面,汗流浹背;余索內來了這麼一句:

「勇敢者的味道也未必好聞!」

「您這個人,真討厭!」弗雷德利克說道。

他們被迫隨著人流湧入了一間大廳里。大廳的天棚上襯著紅絲絨的帷簾。地上的寶座上,端坐一位留著黑鬍子的無產者,襯衫有一半扣子沒繫上,讓人覺得又滑稽,又愚蠢,簡直像一隻短尾猴;還有人爬到陽台上,打算到他的座位上坐一坐。

「太愚昧了!」余索內說,「這些就是尊敬的人民群眾!」

群眾將國王的寶座抬過頭頂,晃晃蕩盪地走過大廳。

「去他的!晃晃悠悠的,像一艘船!國家就是這樣在狂風暴雨中搖擺不定的!跳吧,跳起來吧!」

人們將寶座抬到窗口,在一片歡呼吶喊聲中,將它拋了出去。

「不幸的老鬼!」余索內看到他們把寶座拋到了花園裡,便說道。人們馬上又會抬起它去遊行,直奔巴士底獄,然後燒掉它。

接下來傳出一片呼喊聲,人們都在為除去了這個寶座而歡呼,為幸福的明天而歡樂;人民群眾這樣做是因為有恨,確切地說他們是在奪取他們的自主權。他們打碎和毀掉了穿衣鏡,帷簾,壁燈,燭台,桌椅,還有全部傢具,連畫冊和布制的籃子也沒放過。有了今天的勝利,豈不痛快個夠!一些卑微的民眾將花邊和羊毛織品拿來打扮自己。金黃的穗帶拴在袖頭上,鴕鳥毛插到了鐵匠的頭上,綬帶纏到了妓女們的腰間。人人都在為所欲為;有跳舞的,也有飲酒的。王后的卧室里,一個女人找到了一瓶養發水,正在往頭上抹著;屏風背後,兩個牌迷又犯了癮;余索內給弗雷德利克指了指那個倚著陽台吸煙斗的人。人們在瘋狂地鬧騰著,喧鬧聲也在迅速上揚,從未間斷過,破碎的瓷器或玻璃碎片從地上彈起來,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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